第六十九章 满城血(一)
大先生整了整衣冠,回身向燕狂徒的方向再有一拜,拜燕狂徒的光明磊落,也谢燕狂徒的压阵守护。
先前,大先生对莫十一说的那番话中,实,也不实,他确实感到有人一路随行窥伺,但那人却绝不是莫十一,沧海境的莫十一,绝难以避开圣人的感知,即便莫十一的隐匿功夫了得。
他所感知到另有他人,能躲开圣人的,也唯有圣人矣。至于传说中的九境逍遥,亦谓之仙,这春秋江湖千百以来,倒是从未出现过。
圣人,架天地桥梁,与天地共鸣,气机牵引下,即便相隔千百里,亦犹如烘炉青阳,清晰可知;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下千万法,有人以肉身成圣成佛,有人以逍遥顿悟,亦有功法可以藏掩自身气机于窍穴经脉之间,与常人无异。
而这其中的翘楚,当为长生殿诸人,而能躲过他之感知的,长生殿也唯有长生殿主一人而已。
大先生先前那句“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与其是对莫十一说,倒不如说是对暗中隐忍不发的长生殿主所说。圣人杀圣人,说简单也简单,砍掉脑袋,破掉丹田,也就一命而已。
但说难也难,圣人为圣人,伐毛洗髓,肉身坚固如磐石;架接共鸣天地,真元不绝,罡气不灭,想要一击毙命,却是难之又难。长生殿主虽擅长暗杀,以小搏大,但也绝无把握一击击杀比他更强的大先生,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就像先前的莫十一一般无二。
大先生一言过鬼海,赤峰城下见佛陀,都不见得是生死之战,没有任何机会;至于与燕狂徒之战,看似震撼,互有往来胜负,但只处于“试应手”阶段,距离他所期望的“机会”还差的远,所以也一直隐忍不发,后来两人之战被黄东鹤搅黄,无疾而终,暗中窥伺的长生殿主只能悻悻作罢!
至于黄东鹤和大先生一战,无论天上地上一剑,返人间还是一口浩然清正意,内力消耗剧烈,本是最有机会之时,却偏偏有个燕狂徒在一旁虎视眈眈,架拳横亘如天堑,生生打消了长生殿主刺杀的念头,事已不可为,何不如退去。
所以,大先生这一拜,是拜燕狂徒的恩情与仗义,是拜这个江湖,从来都有侠客,有英雄。
少年书生意气重,挥毫提笔力千钧;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深。
东边钓鳌西骑鲸,提刀跨海斩长空;
圣人门前一叩首,求得大道御乘风。
天上白玉十二城,仙人抚顶授长生;
一朝踢翻金龙鼎,不在三界五行中。
人生多艰意难平,兴亡百姓苦难声;
今借诸君三尺锋,擒得九天一金龙。
大先生轻声唱喝,无声处处处有剑音,赤峰城中,凡佩剑背剑藏剑带剑,凡长剑短剑重剑轻剑,尽皆齐声鸣动;继而出鞘悬于空,万千剑,如雨,如幕,如虹,灿灿剑光映照下,若然九天银河流淌,煌煌出城,裹挟着大先生,一路向北入龙城,擒金龙。
“今借诸君三尺锋,擒得九天一金龙。”
燕狂徒目睹大先生乘风御剑而北往,轻赞一声:“壮哉!”
轻叹一声:“可惜!”
向西而行、背负崇山重剑的黄东鹤,在万剑轻鸣出城时,呆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清光,崇山重剑慨然有声,黄东鹤抚了抚背后的崇山,道一声:“灵鹤无怨,先生无悔,望珍重。”说完,又恢复了先前的呆讷,向西归山门。
“今借诸君三尺锋,擒得九天一金龙。”
赤峰城一座酒楼里,一个面带金黄面具的男子喃喃轻语一声,男子旁边,莫十一恭敬而拘谨地站着,躬身道:“殿主,那边该怎么交代?”
“交代?把钱退给他们不就行了。”
“那边可会罢休?而且这于我们长生殿名声有损。”莫十一轻声道。
“无妨,我们只是那锦上添花之人罢了,成与不成对那些人影响都不大,关键还在北莽那边。再者而言,他们日后还要多仰仗于我,不会过多责问的。”
男子轻笑着,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如秋水般温柔明澈,但亦如清秋般漠然无情:“江湖春秋多少事,俱付一杯一笑中。”
剑雨银河煌煌,一言而擒龙惶惶,这天下兴亡事,俱付笑谈中。
大唐景业五年冬,大先生于赤峰城中借万剑,携煌煌之势,一步入北莽龙城,一人敌一国。
……
“敌袭……”
“备战……”
尖锐带着些许惶恐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扩散开来,料峭风雪的重重分割和拦截,让这道声音变的飘渺而又诡异,宛如夜晚坟茔枯冢间微微飘落的鸦叫虫鸣,虽轻,却冷到人的骨子血液里。
“敌袭……”
“敌袭……”
一息,重重叠叠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高亢起来。
城关戒严,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哨兵,一旦发现重大情况,就会大声喊出,继而凡听到呼喊的哨兵就会跟着呼喊起来,以保障将情况第一时间传递给所有守城的兵士。
而此时,城头烽台中的烽烟亦被点燃,漆黑且带有浓重味道的狼烟形成巨大漆黑的烟柱,漆黑沉闷,在风雪的搅融下,却又虚幻不定,间杂斑斑点点的火星,在黑夜中清晰可见。
而且那种被风雪吹散的烟雾,浑着在空气中,发出难闻的怪味,没入鼻腔肺腑时,如辣椒在喉头舌尖绽烈,辛辣涩苦,瞬时令还有些许朦胧睡意的士兵变得清醒无比。
因为狼烟中被加入了边城一种常见植物苦荆藤的根茎。苦荊藤通常长在荒野之中,长满尖刺,刺破表皮会有乳白的汁液流出,这种乳白汁液含有剧毒,若在荒野迷失以苦荊藤汁液解渴之人,不多久就会全身溃烂而死。
而枯死的苦荊藤枝干,也不能用来作为燃料,因为苦荊藤燃烧后的浓烟中也会含有剧毒,沙漠荒原中就常有外来商旅因不熟悉苦荊藤的特性以其燃火驱寒,结果中毒身亡。
由于苦荊藤的这种特性,边城荒漠中的一些穷弱的沙盗、劫匪倒是常用苦荊藤的汁液、枯枝炼制毒药,但因其味道辛辣,没法驱除中和,算不得无色无味,尚且瞒不过感知一般的普通人,更遑论那些修行习武之人,所以也没什么权贵势力打苦荊藤的主意。
倒是苦荊藤的根茎没什么毒素,燃烧之后气味虽也辛辣酸涩,但有提神醒脑的作用,所以常被边军用作狼烟的材料,可以快速驱除士兵的睡意,瞬间变得清醒。
西流关由于兵源匮乏,守城的将士几乎没有轮换或者休息的余地,半个多月下来,早已是困顿不堪,莫要说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能酣睡自如。
所以这狼烟中苦荊藤根茎的分量尤为重,气味辛辣刺鼻无比,几乎在狼烟点燃的一瞬间就唤醒了所有在城头休息的士兵。
怀抱边军横刀,斜靠着城墙假寐的唐笑风,在第一声“敌袭”“备战”响起时就已经睁开了双眼,而身边数十名流字营出身的人也在那一瞬惊醒,第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倒是那些征戍来的新兵没什么经验和准备,被辛辣的气味呛得满脸通红,干咳抱怨不已。
但瞬间,那咳嗽和抱怨声就被眼前的一切堵在喉头,唯有低沉惶恐宛如濒死野兽哀鸣的喘息声从喉头发出。
北莽步卒盾卫打头,攻城车、冲城锤、云梯、悬木军兵居中,黑水骑殿后,一步步落地向前,一步步雷音响动,同时还伴随有“喝”“喝”整齐划一的呼喝之声,由远及近,声如潮,人如海。
漆黑的夜色,漆黑的甲胄,汇聚而成的漆黑的海洋,不断搅动着天地,斗转星移,龙蛇起陆,而人心,也在这一瞬颤抖起来。
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大唐景业五年冬,北莽名将赤虎携三万军士攻击守军不足一万的西流关,煌煌之势,锐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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