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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单骑南下(下)


第509章  单骑南下(下)

        那么近期入夏,发生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山上大事。

        风雪庙神仙台魏晋,找到了暂时结茅修行于宝瓶洲中部地带的那位别洲大修士,北俱芦洲天君谢实。

        一战之后,魏晋离开宝瓶洲,孑然一身,御剑去了倒悬山。

        那场只有寥寥几位观战者的山顶之战,胜负结果没有泄露,可既然谢实继续留在了宝瓶洲,这个已经惹来宝瓶洲众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没输。

        不过即便魏晋没能一剑击败谢实,宝瓶洲修士对于那位才刚刚跻身上五境的陆地剑仙,并无半点怨言,唯有一份同为一洲修士的与有荣焉,尤其是宝瓶洲剑修,更是自豪不已。

        这是一洲瞩目的山上大事。

        这其中,还有宝瓶洲中部一地瞩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为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岁,修行并未几年,竟然就先后两场死战,击杀了两位金丹剑修,据说这还是马苦玄隐藏了压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荧王朝对此选择沉默,因为两场大战,既有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旁,也有朱荧王朝的皇室成员一旁盯着,马苦玄的出手,没有任何问题,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时间,马苦玄之名,传遍整座宝瓶洲。

        小满之后,尤其是一旦进入梅雨时节,多湿邪气,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凡俗夫子,都当留心,温养阳气正气,抵御湿气邪气。

        陈平安三骑北上之时,是走了条石毫国京城以东的路线,南下之时,则是换了一条轨迹。

        这天滂沱大雨中,陈平安三人牵马歇息于一座破败行亭,陈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颤抖微烫。

        竟是有一把最不该出现的传讯飞剑,来了。

        刘志茂已经被拘押在水牢,绝无可能在刘老成和那拨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还有本事驾驭自家小剑冢飞剑传信给自己。

        陈平安甚至都打算视而不见。

        只是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确实是刘志茂的传信飞剑,打开飞剑禁制。

        密信就三句话。

        “此行返回书简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与你陈平安无关,与我们的既定买卖也无关,纯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脸,为表诚意,就借用了刘志茂的飞剑。”

        “截留飞剑,无需回信。”

        陈平安收起木匣后,陷入沉思。

        是宫柳岛刘老成的手笔无疑,但是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刘老成坦诚相告的“提醒”,绝不会是表面上的书简湖形势大变,这根本不需要刘老成来告诉陈平安,陈平安不眼瞎不耳聋,又有章靥前来通风报信,以刘老成的心思缜密与野心气魄,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此一举,多费唇舌。那么刘老成的所谓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细微处,极有可能,与他陈平安本人,戚戚相关。

        陈平安站在不断漏水的的小行亭边缘,望向外边的阴沉雨幕,现在,有一个更坏的结果,在等着他了。

        章靥借助青峡岛狡兔三窟的那条隐蔽密道,逃出书简湖,说不定就在某些幕后人的意料和算计之中。

        可为何没有直接对顾璨和春庭府出手,没有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省事、并且立竿见影的方法,来迫使自己火速赶往书简湖,直接打杀自己便是。

        陈平安喟叹一声,喃喃道:“又是大道之争吗?那么不是宝瓶洲这边的宗字头出手,就说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叶宗?还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叶洲的第一个路过的大宗门,扶乩宗?可是我当时与陆台只是路过,并无任何纠葛才对。大道之争,也是有高下之分、宽窄之别的,能够不依不饶追到宝瓶洲来,对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陈平安眉头紧皱,“可要说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也不像,到了他这边,大道又不至于如此之小。”

        陈平安突然转头道:“曾掖,马笃宜,你们不用陪我返回书简湖,直接去石毫国与梅釉国接壤的边境,就在那座留下关等我。”

        曾掖想要说话,却被马笃宜扯住袖子。

        陈平安转回头,继续望着雨幕。

        行亭一别。

        单骑南下。

        那件厚实的青色棉袍,换成了单薄合身的青衫。

        陈平安顺利来到书简湖地界的绿桐城,毫无波折。

        绿桐城毕竟是书简湖边缘势力,书简湖那边的暗流涌动,风云变幻,以及苏高山在池水城那边惊世骇俗的言语举动,对于绿桐城当地居民而言,无论是没能占岛为王、开创门派的闲散修士,还是讨口饭吃的老百姓,很多时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静,因为大势之下,不认那个命,还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凡俗夫子,外边的世道这么乱,即便有点积蓄,又能搬到哪里去,敢吗?

        绿桐城多美食。

        陈平安随便找了家包子铺,有点意外之喜,买了两个,爱吃,又买了两个,陈平安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觉着九分饱了。

        铺子是新开的,掌柜很年轻,是个刚刚不算少年的年轻人。

        生意还不错。

        陈平安在绕着书简湖边境从绿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听了些消息,比起战乱不断的石毫国,这里的小道消息,显然会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渡口,大半年过去了,那艘渡船依旧安安静静系在岸边。

        即便青峡岛刘志茂已经彻底失势,可是青峡岛头等供奉的那个身份,还算有些分量。

        来的路上,将那匹马留在了一家客栈,陈平安给了笔银子,让客栈帮着喂养。

        斗指丙为大暑,整座书简湖,热气升腾,就像一座大蒸笼。

        很难想象离开书简湖那会儿,此地还是处处雪白茫茫的山水画卷。

        陈平安独自撑船返回青峡岛。

        停船登岸后,过了山门,门房老修士还是无精打采,见着了重返青峡岛的账房先生,笑脸依旧。

        好像岛主刘志茂的消失,还有那座已成废墟的横波府,以及大骊主将的投鞭书简湖,都没能如何影响到这位老修士的悠闲日子。

        陈平安与门房老修士打过招呼,闲聊几句,去开了门,并无异样,就是积攒了一些灰尘,因为离开青峡岛之前,说过这边不用打扫。

        陈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遗址、甚至再无重建可能的横波府,站在废墟边缘,沉默片刻,这才转身走向豪门依旧的春庭府。

        如今青峡岛群龙无首,能够勉强维护局面的章靥又销声匿迹,素鳞岛上的刘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这种事情闭关了,加上顾璨又失去了那条小泥鳅,藩属岛屿上的大供奉俞桧之流,如今与刘志茂的一些嫡传弟子之中,以及藩属岛屿的供奉之间,来往隐蔽,各有谋划。

        相信这段时间的春庭府,没了死死压了一头的横波府和刘志茂,看似风光,实则相当煎熬。

        天塌下来,个高的顶上,现在刘志茂已经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

        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谙大势,也会心知肚明。

        顾璨娘亲,她已经带着两位貌美妙龄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门口。

        春庭府这点耳目谍报,还是有的。

        妇人快步走向陈平安,轻声道:“平安,怎么越来越瘦了。”

        陈平安心中叹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国逛荡,经常风餐露宿,不过习惯了,其实还好。顾璨呢?”

        妇人笑道:“在你离开青峡岛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在青峡岛散步,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儿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从小就是这个德行,每次到了吃饭的点,都要我大嗓门喊他才行,如今不行了,喊得再大声,璨璨出门离着远了,也听不着,婶婶一开始还不习惯来着。”

        陈平安笑着点头,“那我在这边等着他,聊完了事情,马上就要离开书简湖。”

        妇人满怀失落,“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嗯了一声。

        妇人便陪着陈平安在这边闲聊,多是忆苦思甜,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长里短,陈平安也说起了马苦玄的一些近况。

        妇人感慨不已,说真没想到当年给人欺负惨了的小傻子,如今也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个嘴巴最坏的马婆婆,没能瞧见自己孙子的好,没有享福的命,说到此处,妇人好似触景伤情,扭头以丝巾擦拭眼角。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见到了等候在门口那边的娘亲和陈平安,个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顾璨,这个很容易让人忘记真实年纪的书简湖混世魔王,依旧没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门口,顾璨与妇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直直看着陈平安,轻声道:“回来了?”

        陈平安点头道:“青峡岛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有些话,要与你说说。”

        妇人已经识趣告辞离去。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向那座横波府废墟,缓缓道:“越是乱,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错,最不可取。”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黄鹂岛元袁,已经投靠大骊,知道吗?”

        顾璨还是点头,“听说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次与你见过后,吕采桑一次都没有来,倒是韩靖灵和黄鹤,在苏高山露面以及刘志茂出事后,专程来了趟青峡岛,黄鹤还想进你的屋子瞧瞧来着,给我拒绝了,当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

        顾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也不至于太傻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不要对韩靖灵和黄鹤这种人,感到失望,那就是傻。同时也不要对吕采桑感到失望,那是不够聪明。你们是真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设身处地,多考虑对方的处境,吕采桑也有自己的师门和责任,真正的朋友,要多体谅,世事复杂,不要奢望尽善尽美,有是最好,没有,就将那份感情余着,说不定将来的那天,就等来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谊,到时候如一坛醇酒,再痛饮一番也不迟。”

        顾璨沉默不言,“陈平安,我这会儿听进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晚。”

        顾璨说道:“可是我还是那个顾璨,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好了一点是一点,道理多一个是一个。”

        两人不再言语,就这么走到了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的横波府旧址。

        陈平安问道:“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离开书简湖,还会回来的,就像我这次这样。”

        顾璨反问道:“那我娘亲怎么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他只是给出选择。

        顾璨摇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但是就这么走了,我心里过不去,已经对不住你,再对不住小泥鳅,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娘亲。我还是不会后悔的,陈平安,你要骂我就骂吧。”

        陈平安没有坚持己见,更没有骂顾璨。

        顾璨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一脸疑惑的顾璨,轻声道:“陈平安骂过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吗?”

        顾璨笑了。

        也哭了。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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