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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关上门!关上门!”王大娘连忙指挥小子去关门,“别

  再让他们闹进来。还有我那两盏波斯琉璃灯,先把灯取下来

  再关门,明天就是灯节了,这灯可贵着呢,千万别碰着磕着

  了⋯⋯”

  这边厢还在闹嚷嚷摘灯关门,那边厢孙二已经带着人气

  势汹汹地回来了,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竹筒,也不知道里头装

  的什么。王大娘一见就急了,撵着小子们去关门,门刚刚半掩

  上,那些无赖已经端起竹筒就泼将出来,只见泼出来黑乎乎一

  片,原来竹筒里装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泼在了门上,正关

  门的小子们闪避不及,好几个人都被溅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

  大娘的裙子也溅上了,气得王大娘大骂:“老娘新做的缂丝裙

  子,刚上身没两日工夫,这些杀千刀的泼皮⋯⋯看老娘不剥了

  你们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们开门打将出去,那孙二早和那些无赖一

  哄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边逃还一边冲王大娘直扮鬼脸,气得

  王大娘又叫又跳又骂。

  悠娘上前来替王大娘提着裙子,仔细看了又看,说道:“妈

  妈慢些,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过,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净。妈

  妈将裙子换下来,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着悠娘的手,犹在喃喃咒骂:“这帮无赖,下次再

  遇见老娘看不打杀他⋯⋯”一边说,一边又命人去擦洗大门。奈

  何那簇新的榉木大门,只刷了一层生漆,竟然一时擦拭不净。王

  大娘瞧着小子擦不干净,愈加生气。我看那墨迹已经渗到门扇的

  木头里去了,突然灵机一动,便唤身边站着的一个小使女:“把

  燕脂和螺子黛取来。”

  悠娘瞧了瞧我的脸,笑着说道:“梁公子扮起姑娘来,

  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妆,也要把咱们满坊的姑娘比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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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嘻嘻地拉着李承鄞:“这儿有个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

  来我给他好生画画!”

  李承鄞又气又恼,甩开我的手,使女已经捧着燕脂和螺子黛

  过来,我将盘子塞在他手里,说道:“画吧!”

  李承鄞瞪着我说:“画什么?”

  我没好气:“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纨扇打死一只蚊子,你不是

  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画了一只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画蝴蝶,今

  天自然有本事画这门。”

  李承鄞“哼”了一声,我看他不情愿的样子,便踮着脚攥着

  他的领子说:“你要是不肯画这门,我可要把后楼贵客的事嚷嚷

  出来!”

  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张口就叫:“大家快

  去后楼看皇⋯⋯”最后一个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

  来。他不用笔,立时用手抓了燕脂,在门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

  把里头填满了燕脂。再接着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迹上点点画画,

  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画画,更甭提用手指头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

  称奇,我也觉得好奇极了。只见李承鄞以手指勾转,涂抹间不逊

  于用笔,甚是挥洒如意,渐渐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一一细细

  添补,周围的人不由都屏息静气,看他从容作画。

  最后终于画完了,一看,哇!墨迹被泼成大片山峦,水雾迷

  茫露出重峦叠嶂,然后青峰点翠,山林晴岚,红日初升,好一幅

  山河壮丽图。

  王大娘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请

  西坊的安师傅,待灯节过了来替我画门,原是想画一幅踏歌行乐

  图,这一画,可比安师傅画得好!”

  那当然,身为当朝太子,自幼禀承名师,诗词歌赋琴棋书

  画,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画匠画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着两手端详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画旁题了三个大字:“泼墨门”。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

  舞,我虽然不懂书法,也觉得气势非凡。李承鄞亦觉得意犹未

  尽,又在底下题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掷去螺

  子黛,道:“打水!净手!”

  王大娘眉开眼笑,亲自打了水来让他洗手。我也觉得好生得

  意,虽然当初阿爹十分不情愿将我嫁到中原来,可是我这个夫婿

  除了骑马差点儿,打架差点儿之外,其实还是挺有才华的。

  我们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唤人烧点心给我们吃,忽然她疑

  惑起来,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么端倪来,正待要乱

  以他语,忽然听到院后“嗖”的一声,竟是一枚焰火腾空而起。

  那枚焰火与旁的焰火并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而且笔直笔直腾

  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条极亮的银白色光弧,夹带尖锐

  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极高处,才听到“砰”一声闷

  响,那焰火绽开极大一朵金色烟花,纵横四射的光羽,割裂开黑

  丝绒似的夜色,交错绽放划出眩目的弧迹,炸出细碎的金粉,久

  久不散,将半边天际都映得隐隐发蓝。

  李承鄞却脸色大变,掉头就向后楼奔去,我来不及问他,只

  得跟着他朝后头跑去。他步子极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桥我

  才发现事情不对,院子里静得可怕,廊桥下趴着一个黑衣人,身

  下蜿蜒的血迹慢慢淌出,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为什么这里会有

  死人?我来不及多想,大声急呼:“阿渡!”

  阿渡却不应我,我连叫了三声,平日我只要叫一声阿渡她就

  会出现了,难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乱,李承鄞已经

  一脚踹开房门,我们离开这屋子不过才两盏茶的工夫,原本是馨

  香满室,现在扑面而来的却是血腥,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尸体,

  全都是黑衣壮汉。李承鄞急切地转过屏风,帷帐被扯得七零八

  落,明显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斗。榻上的高几被掀翻在地上,旁

  边的柱子上有好几道剑痕,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这里死的人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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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有一个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还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扑过去

  扶起他来,他满脸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头上露出白森森的

  锁骨,竟是连胳膊带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着真是奇迹。李

  承鄞厉声道:“陛下呢?”

  那人连右胳膊都没有了,他用左手抓着李承鄞的胸口,抓

  得好紧好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声音嘶哑:“陛下⋯⋯陛

  下⋯⋯”

  “是谁伤人?陛下在哪里?”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惊人⋯⋯臣无能⋯⋯”他

  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着洞开的窗子,眼神渐渐涣散,“⋯⋯

  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还想要问他什么,他的手指却渐渐地松开,最后落在

  了血泊中,一动不动。

  李承鄞抬起眼睛来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丝,他的

  身上也沾满了血,到处都是死人,我也觉得很怕。我们离开不过

  短短片刻,刺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全

  都是禁军中的好手,陛下白龙鱼服,一定是带着所有武功好的护

  卫。现在这些人全都被杀了,这个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简直不能

  想像。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剑,然后直起身子,径直越过后窗

  追了出去。

  我大声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想起上次的

  事情,非常担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担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这么

  高,要杀掉我和李承鄞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

  一柄剑,跟着也翻出了后窗,心想要杀便杀,我便拼了这条命就

  是了。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中间堆砌着山石,那些石头是从

  遥远的南方运来,垒在院子里扶植花木的,现在天气寒冷,树木

  还光秃秃的。转过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脚步,反手就将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后。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着他的后

  脑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见刺客,他也是这样推开我,心中又酸

  又甜,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我踮着脚从他肩头张望,看到

  有好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一个蒙面人缠斗,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极

  高,可是明显并不是刺客的对手,穿黑衣的尽皆是禁军中的顶尖

  高手,眼下虽然都负了伤,可是非常顽强。那刺客一手执剑,

  一手挽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陛下。刺客虽然一手扣着陛下的腕

  脉,单手执剑,剑法仍旧快得无与伦比,每一剑出都会在黑衣人

  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借着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溅着星星点点的

  鲜血。就在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闷雷似的轰隆巨响。那刺客

  忽地剑一横就逼在了陛下颈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

  眼睁睁看着他。

  李承鄞说道:“放开他!”

  他的声音夹在雷声里,并不如何响亮,可是一字一顿,极为

  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远处那沉闷的声音仿佛春雷,又

  闷又响。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不是害怕刚才满屋子的

  死人,也不是害怕这个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

  么。

  远处那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又过了片刻,我才听出真

  的不是雷声,而是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马蹄声,轰轰烈烈

  仿佛铺天盖地,朝着这小小的鸣玉坊席卷而来,就像四面都是洪

  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着这里涌过来。我从来

  没听过这样密集的蹄声,即使在我们草原上陈兵打仗,阿爹调齐

  了人冲锋,那声势也没有这般浩大。起先我还能隐约听见鸣玉坊

  中人的惊呼,还有前楼喧哗的声音,到最后我觉得连四周的屋子

  都在微微晃动,斗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来,楼前什么声音都听

  不见了,只有这蹄声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无穷无尽般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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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涌过来,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飓风,带着漫天的沙尘席卷而来,

  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被这可怕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那刺客并不说话,而是横剑逼迫着陛下,一步步往后退。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却突然喝道:“曾献!杀了刺

  客!”

  为首的黑衣人原来叫曾献,这个名字我听说过,知道是神武

  军中有名的都指挥使,武功盖世,据说曾力敌百人。曾献的肩头

  亦在滴血,此时步步紧逼,那刺客剑锋寒光闪闪,极是凛冽,架

  在陛下喉头,相去不过数分,我急得背心里全都是冷汗。李承鄞

  突然轻轻一笑,对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那刺客脸上蒙着布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眼中并不透

  出任何神色,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承鄞。

  “现在神武军驰援已至,外头定然已经围成铁桶,你若是

  负隅顽抗,免不了落得万箭穿心。你若是此时放下剑,我允你不

  死。”

  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丝犹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

  心,你以我为人质,待你平安之后,你再放我回来便是了。”

  我手心里出了汗,连握在手中的剑都觉得有点儿打滑。我

  心一横,从他身后站出来:“要当就让我当人质,反正我一个弱

  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么花样。等你觉得安全了,再放我回来便

  是。”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

  的意思,我也知道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这样,叫我眼睁睁看着

  刺客拿他当人质,我可不干。

  刺客仍旧不答话,只是冷冷地执剑而立,曾献等人亦不敢逼

  迫太甚,双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里一动也未动,外面那轰轰烈烈的声音却像是

  忽然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久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正走过来。我背心里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党。那脚步声越来越

  近,越来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热,可

  是我奇异般镇定下来。也许只是因为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便是再

  危险又如何?死便死罢!我突然豪气顿生。可是好多人涌了进

  来,为首的人身着银甲,看到双方僵持,不免微微错愕,可是旋

  即十分沉着地跪下行礼。他身上的铠甲铿锵有声,道:“臣尹魏

  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起来。”陛下虽然脖子上架着刺客的利剑,但声音十分镇

  定,“传令全城戒严,闭九门。”

  “是!”

  “神武军会同东宫的羽林军,闭城大索,清查刺客同党!”

  “是!”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惊扰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连行礼都没有再顾及,立时就退出去了。我听到他在走

  廊上低语数句,然后急促的脚步声就由近而远,好几个人奔了出

  去。过了片刻他又重新进来,说道:“请殿下返东宫以定人心,

  这里由臣来处置清理。”

  李承鄞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刺客:“你放开父皇,我

  给你当人质。”他的手还反牵着我的手,我大叫:“不!我当人

  质!”

  李承鄞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闭嘴!”

  从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从来不曾这样穷凶极恶过。我虽

  然害怕,可是仍旧鼓足勇气,大声对刺客道:“要说尊贵,我可

  比这两个男人尊贵多了,别瞧他们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可

  是论到重要,再比不过我。你既然当刺客,必然知道我不仅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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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为两邦永缔万世之好,我才嫁

  给李承鄞。你虽然挟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坚韧,定不会受你的

  胁迫,定然强令太子殿下和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尸万段,你纵

  然大逆不道垂死挣扎刺杀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个

  死,没别的下场。如果以殿下为人质,陛下有十几个儿子,殿下

  必然不会受你的胁迫,定然当着陛下强令这些神武军立时将你碎

  尸万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个死,亦没别的下场。

  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凉的公主,我要

  是死了,西凉必然会举国而反,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所以陛下

  和殿下都绝不会让我死,如果你以我为人质,担保你平平安安,

  可以全身而退。”

  “胡说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敌当前,你在这里掺和什

  么?来人!带她回东宫去!”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话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话打动了那刺客,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

  缓缓点了点头。

  我大喜过望,说道:“放开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着我,终于开口道:“你先过来。”他说话

  的声音极怪,似乎是我当年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平仄起伏都没

  有,说不出的难听。不过事情紧迫,我也来不及多想,就在那儿

  跟刺客讨价还价:“你先放开陛下。”

  刺客并不再说话,而是将剑轻轻地往里又收了一分,眼见就

  要割开陛下喉间那层薄薄的皮肤,我只得大叫:“别动,我先过

  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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