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赴京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好像干什么都不太靠谱，尤其是商业行为。
国家刚从一个毁灭性的时期走出来，思想尚未解放，一切讲究计划分配，甚至对正常的经济举动都表示深恶痛绝。
比如那个牛逼哄哄的牟其中，他还没开启罐头换飞机的人生巅峰，今年他会以“投机倒把、买空卖空”的罪名被收审，不过明年就会释放，开始了穷折腾的传奇生涯。
真正的下海良机，要等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会儿才是遍地黄金，漫天机遇。
所以陈琮重生之后，一度经历了严重的迷茫阶段，直到前阵子看到《大众电视》上刊发的红楼梦剧组海选演员的消息……
作为一个喜好影视的半文艺中年，他承认自己心中一跳，随即便是一股难以控制的蠢蠢欲动。
而此刻，当他把想法吐露出来，陈母沉默了片刻，问道：“你都想好了？”
“嗯，这是个机会。我都十八岁了，总不能一辈子在团里胡混。”
“也好，出去闯闯也好。”
陈母毕竟不是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很快调整过来，且带着一丝雀跃，“你要真选上了，也算给我们家争光涨脸，那可是《红楼梦》呢！”
“是啊，那是《红楼梦》呢！”
陈琮笑应了一句，心中感慨，若是去年穿过来，说不定还能在《西游记》里混个小钻风啥的。
唉，虽然六学已经没落，但他永远记得那个热血沸腾，遍地开花的激情岁月……
想想就有点伤感呢！
“打算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
“嗯，团里我帮你请假，这钱你拿着……”
陈母又推过那一摞零零碎碎的纸币，顿了顿，从兜里摸出三张十块的，一起塞给儿子，“对了，小旭不说也写信了么？你问问她什么情况，你俩搭伴走我们也放心。”
“行，我一会就问问。”
他麻溜收好钱，妥妥帖帖，六十多块呢，相当于83年的平均工资水准了！
…………
当夜幕降临，晚饭时暂且安静的一条巷子又慢慢热闹起来。
这年头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业余生活十分枯燥，男人们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女人们缝缝补补唠家常，小孩子则是撒欢玩闹。
大杂院却略有不同，陈琮一家是曲艺团的，陈小旭父亲在京剧团，母亲是舞蹈老师，另一个张家在歌舞团。或许都是文艺工作者，也有一定文化，气氛就斯文许多。
今晚的天气有些闷热，陈琮拿湿毛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一双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院里。
对门也是两间屋，父母在外头，里面拾掇出一间少女卧房。灯光昏黄，映出一个单薄的小影。
姑娘正坐在桌前，反反复复读着一封短信：
“陈小旭同志：
您的来信我们已收到，请您尽快到首都华侨大厦714参加初选，食宿自理，如未入选，路费不予报销。”
说起来，海选消息还是男朋友告诉她的。
没错，她有个相差十岁的男朋友，同在市话剧团，就是《大宅门》里的白二爷。
据不知真假的坊间传闻，此人年轻时也算英俊潇洒，单身一个，领导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嘴，此人道，“我喜欢的人还没长大。”
哎哟，当时就把姑娘感动了……
要知道，她小学没毕业就进了杂技团，一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贼溜，后来又进了话剧团，那年才十四岁。
十四岁啊！你听听这是人话嘛！！！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天这么多英雄好汉齐聚瓦岗寨，咱们有一位算一位，在此义结金兰如何？”
父亲的电匣子里传来熟悉的公鸭嗓，讲着喜闻乐见的传奇故事。姑娘听着心烦，将信纸折了又折，小心翼翼的收进抽屉。
她貌似纠结，其实早定了主意。
去是肯定要去的，而且不为别人，只为林黛玉——仿佛冥冥中注定，她真就觉得自己只适合演黛玉。
“咚咚咚！”
“咚咚咚！”
正此时，外面有人敲了敲窗户，姑娘一瞅，立时竖起眉，“你来做什么？”
“……”
“……”
也不知是隔着窗户不真切，还是说话声音小，反正那孙子就在那儿比比划划，一嘎巴一嘎巴的听不见响。
姑娘只得打开窗子，问：“你来做什么？”
“你收到回信了么？”
“关你什么事？”
“我就来告诉你一声，我收着信了，你准备准备，明天咱俩一起走。”
“你！”
姑娘顿时气恼，声音更显尖细，“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替我做主？”
“跟我喊什么？跟你爸喊去啊！”
陈琮一点不惯她，道：“你看他是让你一个人去，还是让咱俩一块去？”
丫怼的姑娘没动静，完了又来一句，“你赶紧的啊，多带点钱，别到时候蹭我饭吃！”
“砰！”
陈小旭重重的将窗户关上，气得胸口有些轻颤。
她知道对方写信的事儿，老实说有点惊讶，毕竟相貌平平，没啥才艺，竟然也能收到初选通知。
这位邻居家的哥哥，之前没什么印象，就晓得在曲艺团打杂，人生不太光明的样子。可近一个月来，这货的存在感直线飙升。
每次碰面都跟自己拌嘴，而且还拌的热火朝天，难分伯仲，惺惺相惜……没风度，不大气，一点都不像男人。
总之就是个讨厌的家伙！怎么这么讨厌呢！
…………
对两个孩子参加初选，家里都极力支持。红楼梦啊，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能参演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陈琮买了下午的车票，每张十四块八，要坐十几个小时。在火车上捱一宿，正好第二天白天到。陈小旭没告诉团里，而是请了三天病假，拎着个大包不情不愿的在父母叮嘱中，跟陈琮出了大门。
俩人走了半天，才到了最近的一处公交车站，又等了近半小时，方看到一辆红白相间，车头宛如火车头的有轨电车，顺着长长的轨道滑了过来。
还别嫌弃，八十年初全国只有26个城市拥有更高级的无轨电车……
陈琮就瞅那破车跟拖拉机一样，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车门一开，身穿制服的售票员阿姨先出来喊：“终点火车站，终点火车站！大家都别挤，排队上车，排队上车！”
话音落地，她身形刚往边上一让，陈琮蹭的就窜上车，顺手塞过去两毛钱。
他拉着吊环，把住一个座位，行礼堆在另一个位置上，用身体挡住乌央央的人群，“坐！”
“……”
陈小旭瞄了他一眼，头一回发现还挺靠谱的。
车里空间不大，不是一个个的单独座位，而是像长板凳一样，左右各有一溜。一路无话，当陈琮觉得自己的鸡蛋黄快被晃出来时，又听咣啷咣啷声响，总算到了火车站。
实实在在的绿皮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各种体味交缠的煎熬气息。
他们的座位靠窗，对面儿，都拾掇好之后，俩人不约而同的轻出一口气——这年头出趟门太不容易了！
乘客很快坐满，火车还没启动，车厢里迅速闷热起来。
陈小旭用手扇了扇，忽然有点尴尬，因为她不知道聊什么，或者说也不太想聊。她低头眨了眨眼，索性翻出一本《简爱》来。
陈琮却没自觉，左顾右盼了一会，忽道：“哎，你男朋友没送你呢？”
“他准备考试了。”
“考戏剧学院么？”
“你怎么又知道了？”陈小旭抬起头。
“啧，话剧团的人考试能考哪儿去？他想考北电还是中戏？”
“他想都试一下。”
“哦，这个我懂！目前国内三大北电、中戏、上戏基本没啥区别，但以后就不一样了，上戏不尴不尬，北电、中戏成为了两大山脉。尤其是中戏，再过十几年，就会有个姓褚的家伙报考培训班，嗬，那人可厉害了……”
“你这人没正经，我不跟你说了！”
姑娘起初听的很认真，后来就云山雾罩，垂下头继续看书。
陈琮还没完，叨逼叨叨逼叨，“咱们去初选，老师肯定问问题，你准备了没有？”
“我看过红楼梦的。”陈小旭不想理他，可又忍不住。
“看归看，理解归理解，你得深刻准备。”
“哟，全国这么多专家都不敢说理解红楼梦，你敢说自己理解么？”
“没啥敢不敢的，每个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领会的意思也不同。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看出什么了？”
陈小旭一手压着书，一手竖起，不自觉咬着一截白嫩的拇指尖。
“我啊……”
陈琮似认真似玩笑，叹道：“我看到了前世今生、过去将来，还有你们的人生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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