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后又道:“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不如封她为宝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儿臣不愿??儿臣还年轻,东宫多
置滕妾,儿臣觉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应过赵良娣,再不纳别的侍妾,所以他才会这样
说。果然皇后又生气了,说道:“你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
可以这样不解事。”
皇后对我说:“太子妃先起来,替我去看看绪娘,多安慰她
几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开我,好教训李承鄞。于是站
起身来,向她行礼告退。
小黄门引着我到绪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处僻静宫苑,我
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绪娘的女子。她躺在床上,满面病容,但是
仍旧可以看出来,她原本应该长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宫人说道:
“太子妃来了。”她还挣扎着想要起来,跟在我身后的永娘连忙
走过去,硬将她按住了。
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得对她重复皇后说过的话:
“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还年轻。”
绪娘垂泪道:“谢太子妃,奴婢福薄,现在唯望一死。”
我讪讪地说:“其实??干吗总想死呢,你看我还不是好好
的??”
我听到永娘咳嗽了一声,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我
问:“你想吃什么吗?我可以教人做了送来。”上次我病了的时
候,皇后遣人来看视,总问我想不想吃什么,可缺什么东西。其
实东宫里什么没有呢?大约就是用这话来表示特别的慰问吧。我
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安慰病人,只好依样画葫芦。
绪娘道:“谢太子妃。”
我看着她的样子,凄凄惨惨的,好似万念俱灰。最后还是永
娘上前,说了一大篇话,来安慰她。绪娘只是不断拭泪,最后我
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哭。
我们回到中宫的时候,皇后已经命人来起草宝林的诏册了,
李承鄞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皇后正说道:“东宫应和睦为宜,
太子妃一团孩子气,许多地方照应不到,多个人帮她,总是好
的。”她抬头见我正走进来,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向她行
礼,她没有让身后的女官搀扶我,而是亲自伸出胳膊搀起了我,
我简直受宠若惊。每次皇后总是雍容端庄,甚少会这般亲昵地待
我。
“那个赵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皇后淡淡地说,
“就将她贬为庶人,先幽闭三个月,不得出门,太子亦不得去探
视,否则我便下旨将她逐出东宫。”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旧低着头,闷闷地说了
声:“是。”
一出中宫,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提防,被他这突如
其来的一下子都打懵了。
阿渡跳起来拔刀,“刷”一下子已经将锋利的利刃横在他颈
中,永娘吓得大叫:“不可!”没等她再多说什么,我已经狠狠
甩了李承鄞一巴掌。虽然我不会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
然他敢打我,我当然得打还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杀了我好了!”他指着我说,“你这
个恶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绪娘肚子
里的孩子,又诬陷了瑟瑟!”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成天就会在母后面前装可怜、装天真、装作什么都不
懂!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母后面前告状,说我冷落你。你嫉妒
瑟瑟,所以才使出这样的毒计来诬陷她,你简直比这世上所有的
毒蛇还要毒!现在你可称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赶走瑟瑟,活活地
拆散我们!如果瑟瑟有什么事,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告诉你,只要我当了皇帝,我马上就废掉你!”
我被他气昏了,我推开阿渡,站在李承鄞面前:“那你现在
就废掉我好了,你以为我很喜欢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
太子妃么?我们西凉的男儿成千上万,个个英雄了得,没一个像
你这样的废物!你除了会念诗文,还会什么?你射箭的准头还不
如我呢!你骑马的本事也还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凉,像你这样
的男人,连老婆都娶不到,谁会稀罕你!”
李承鄞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我的心里一阵阵发冷,三年来我们吵来吵去,我知道他不喜
欢我,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恨我,讨厌我,不惜用最大的恶意
来揣测我。永娘将我扶上辇车,低声地安慰我说:“太子是因为
赵良娣而迁怒于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他是因为觉得赵良娣受了不白之
冤,所以一口气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凭
什么他要迁怒于我?
他说我嫉妒赵良娣,我是有一点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对
她好,好到任何时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维护她,照应她。可
是除了这之外,我都不嫉妒别的,更不会想到去害她。
赵良娣看上去和和气气的,来跟我玩叶子牌的时候,我觉得
她也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罢了,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而
且我可不觉得皇后这是什么好法子,绪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
使封了宝林,李承鄞又不喜欢她,在东宫只是又多了一个可怜人
罢了。
晚上的时候,我想这件事想得睡不着,只得干脆爬起来问阿
渡:“你瞧赵良娣像坏人吗?”
阿渡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中原的女孩儿想什么,我一点儿也闹不明白。咱们西凉的
男人虽然也可以娶几个妻子,可是如果大家合不来,就可以再嫁给别人。”
阿渡点了点头。
“而且李承鄞有什么好的啊,除了长相还看得过去,脾气那
么坏,为人又小气??”我躺下去,“要是让我自己选,我可不
要嫁给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要让我自己选,我才不会让自己落到
这么可怜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欢的人了,我却不得不嫁给他,结
果害得他讨厌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难过。现在赵良娣被幽禁,李
承鄞恨透了我,我才不想要一个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让我自己选,我宁可嫁给一个寻常的西凉男人,起码
他会真心喜欢我,骑马带着我,同我去打猎,吹筚篥给我听,然
后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家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知道永远都只会出现在梦里了。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了指窗子。
我十分诧异,推开窗子,只见对面殿顶的琉璃瓦上,坐着一
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黑色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认出这个人来,又是那个顾剑!
我正犹豫要不要大喊一声“有刺客”,他突然像只大鸟儿一
般,从大殿顶上一滑而下,如御风而行,轻轻巧巧就落在了我窗
前。
我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我的脸。我知道我的脸还有点儿
肿,回到东宫之后,永娘拿煮熟的鸡子替我滚了半晌,脸颊上仍
旧有个红红的指印,消不下去。不过我也没吃亏,我那一巴掌肯
定也把李承鄞的脸打肿了,因为当时我用尽了全力,震得我自己
手掌都发麻了。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情绪,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谁打你?”
我摸了摸脸颊,说道:“没事,我已经打回去了。”
他执意追问:“是谁?”
我问:“你问了干吗?”
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去杀他。”
我吓了一跳,他却又问:“你既然是太子妃,谁敢打你?是
皇帝?是皇后?还是别的人?”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他却问我:“你肯同我一起走么?”
这个人真是个怪人,我摇了摇头,便要关上窗子,他伸手挡
住窗扇,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生气?”
“三年前的事情,你难道不生气么?”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不要再半夜到这
里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里是东宫,如果你被人发现,会被
当成刺客乱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东宫?就算是皇宫,我还不是想进就进,想
出就出,谁能奈我何?”
我瞪着他,这人简直狂妄到了极点,不过以他的武功,我
估计皇宫对他而言,还真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叹了口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他又问了一遍,“你肯同我一起走
么?”
我摇了摇头。
他显得很生气,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在这里过得一点儿
也不快活,为什么不肯同我走?”
“谁说我过得不快活了?再说你是谁,干吗要管我过得快不快活?”他伸出手来拉住我,我低喝:“放手!”阿渡抢上来,他只
轻轻地挥一挥衣袖,阿渡便踉踉跄跄倒退数步,不等阿渡再次抢
上来,他已经将我一拉,我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如同纸鸢般被
他扯出窗外。他轻功极佳,携着我好似御风而行,我只觉风声从
耳畔不断掠过,不一会儿脚终于踏到实处,却是又凉又滑的琉璃
瓦。他竟然将我掳到了东宫正殿的宝顶之上,这里是东宫地势最
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宫阙,连绵的殿宇,斗拱飞檐,琉璃
兽脊,全都静静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开他的手,却差点儿滑倒,只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
做什么?”
他却指着我们脚下的大片宫阙,说道:“小枫,你看看,你
看看这里,这样高的墙,四面围着,就像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
怎么关得住你?”
我很不喜欢他叫我的名字,总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
说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他说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是绝不会跟你走的,你别以为自己
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来,惊动了羽林军,万箭齐发一样将你射
成个刺猬。”
他淡淡地一笑,说道:“你忘了我是谁么?我但有一剑在
手,你就是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叫出来,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点儿忘了,这个人狂傲到了极点。于是我灵机一动,大
拍他的马屁:“你武功这么高,是不是天下无敌,从来都没有输
给过别人?”
他忽然笑了笑,说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三年
前我比剑输给你。”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抖了抖:
“你?输给我?”这话也太惊悚了,我半点儿武功都不会,他
052 东宫
只要动一动小手指头,便可以将我掀翻在地,怎么会比剑时输给
我?我连剑是怎么拿的都不太会。
“是啊。”他气定神闲,似乎再坦然不过,“我们那次比
剑,赌的便是终身。我输给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爱护
你,怜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张得一定能吞下个鸡蛋,不由得问:“那次比剑如果
是我输了呢?”
“如果那次是你输了,你自然要嫁给我,让我一生爱护你,
怜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了抖,大爷,玩人也不是这么玩儿的。
他说道:“我可没有让着你,但你一出手就抢走了我的剑,
那一次只好算我输给你。”
我能抢走他的剑?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斩乱麻:“反正不管那次谁输谁赢,总之我不记得
曾有过这回事,再说我也不认识你,就凭你一张嘴,我才不信
呢。”
他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对玉佩,说道:“你我约定终身
的时候,曾将这对鸳鸯佩分为两半,我这里有一只鸳佩,你那里
有一只鸯佩。我们本来约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圆的时候,我在
玉门关外等你,我带你一同回我家去。”
我瞧着他手中的玉佩,西凉本就多胡商,离产玉的和阗又不
远,所以我见过的玉饰,何止千千万万。自从来了上京,东宫里
的奇珍异宝无数,可是我见过所有的玉,似乎都没有这一对玉佩
这般白腻,这般温润。上好的羊脂玉温腻如凝脂,在月色下散发
着淡淡的光芒。
“这对玉佩我没有见过。”我突然好奇起来,“你不是说我
们约好了私奔,为什么后来没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那日我突然有要紧事,所以没能去关外等你。等我赶到关外,离咱们约
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约好的地方,只见这块玉佩
落在沙砾之中,你早已经不知所踪??”
我歪着脑袋瞧着他,他的样子倒真不像是说谎,尤其他说到
失约之时,脸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怅然,似乎说不出的懊悔。
我觉得他说的这故事好生无趣:“既然是你失约在先,还有
什么好说的,这故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从前真的不认识你,
想必你是认错了人。”
我转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觉了。还有,你以后别来
了,被人瞧见会给我惹麻烦,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他凝视着我的脸,瞧了好一会儿,问我:“小枫,你是在怪
我么?”
“我才没闲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半晌不做声,最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鸣
镝,对我说道:“你若是遇上危险,将这个弹到空中,我自然会
来救你。”
我有阿渡在身边,还会遇上什么危险?我不肯要他的鸣镝,
他硬塞给我。仍旧将我轻轻一揽,不等我叫出声来,几个起落,
已经落到了地上。他将我送回寝殿之中,不等我转身,他已经退
出了数丈开外。来去无声,一瞬间便又退回殿顶的琉璃瓦上,远
远瞧了我一眼,终于掉头而去。
我把窗子关上,随手将鸣镝交给阿渡,我对阿渡说:“这个
顾剑虽然武功绝世,可人却总是神神叨叨,硬说我从前认得他。
如果我从前真的认得他,难道我自己会一点儿也不记得吗?”
阿渡瞧着我,目光里满是温柔的怜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
样看着我。我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会说话,怎么
能告诉我,这个顾剑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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