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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狐性善魇


  朝廷采访使、刑部侍郎暴昭终于上了琼岛来,一路上还真没有忘掉自己“采风”的职责,见到琼岛风景如画,十分赞叹,还歌以咏之,等进了广寒殿里,燕王就设宴接待。暴昭见燕王果然是神色萎靡,行走间还需两人搀扶,心中也有点相信燕王是真病了。

  不过想来也是,燕王同母弟周王如今削夺王爵,对燕王不啻于是一场很大的打击,从那之后燕王就发病,果然如太常寺卿黄子澄所说,先对周王下手,是剪除燕王手足,果然燕王断了手足,根本无计可施,只能上疏天子,言辞卑微,请以亲亲之谊骨肉之恩,宽释其罪。

  “暴侍郎朝廷钦使,”燕王拍手叫宫人送了一件貂裘穿上,才慢慢道:“来北平采风,所见如何?”

  “皇上派二十四位采访使巡视天下各地,”暴昭放下酒杯道:“革除弊政,免除不急之务,臣不知他地如何,但见北平,政通人和,百姓欣欣然乐业,这都是燕王殿下的功劳。臣回京之后,自然据实以报。”

  燕王就面无表情道:“北平庶绩咸熙,都是布政使之功,与我有何干系,我受封以来,只知道循法守分,他事不知,不敢说这北平生民之乐,是我的功劳。”

  暴昭一噎,道:“殿下玩笑了,殿下乃是国家至亲,陛下倚任如柱石,还要靠您藩屏北疆,这新任的张昺、谢贵,不就是皇上派下来辅佐您的吗?”

  燕王胸中怒气涌动,张昺谢贵就是皇帝派来监视威胁他的,在暴昭的嘴里,愣是说的如此动人,偏偏双方心照不宣,一层白纸也不能捅开——

  燕王坐之有顷,就起身去了偏殿,高炽奉命作陪,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还是按照燕王的意思,请暴昭喝了许多酒,还领着暴昭去清凉台上观望了一下风景,结果被夜风一吹,暴昭似乎不胜酒力,晕头转脑起来。

  暴昭明显是醉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醉的太快,不过在高炽的安排下,他并没有下山去,而是停留在了琼岛上,因为今夜,还有一场好戏等待着他。

  月色中天,江涛吞吐,西海子波光粼粼,像一束丝绒似地灿然闪烁,又像一根银线似地蜿蜒流去,两岸赤杨和柳树飞星溅沫,船只远远逶迤而来。

  暴昭莫名其妙地惊醒了。

  他脑中一片混沌,久而久之才想起来这是在燕王府后海琼岛之上,他喝了些酒,就被安排在广寒殿偏殿之中睡了。

  听到外面的涛声,他感到胸中的潮意又泛起来,喊了几声来人,却没有听见服侍他的宫人应声,他对这种莫名的寂静感到了一丝不安。

  暴昭起身走出了殿中,他记得清凉台的方向,走过去吹风,三月末的夜晚还是很冷的,然而他因为饮酒,浑身还未消去燥热,冷风一吹,反而浑身舒服。

  然而他在台上,看到了西海子海面上居然有影影绰绰的船只的影子,而且仔细看去,居然有十来艘船只,而且在向琼岛的方向移动。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心中忽然一震。

  燕王果然有密谋!

  这些船只,都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悄若无人地开在西海之上,向琼岛而来?

  不行他要探究个清清楚楚——暴昭在清凉台上看不清楚,只恨没有照明的光芒,便一路小跑着从清凉台上下去,走出瀛门,来到了山下码头上。

  这回他的确是看得清楚了,然而他看到的船只上空无一人,十余艘船都以黑纱蒙着,但凭风力,缓缓移动着。暴昭无由来一阵寒颤。

  他瞪大眼睛去看,忽然下一秒,黑纱之中,就忽然灯火明亮,若干个人影一下子窜出来,大张旗鼓,扬铃打锣,而这些在黑纱之中的人影居然峨冠博带、长袍广袖,像是唱戏一般,扭捏作态,若喜若悲,随着越来越紧的鼓点,十来个人往来交叉,像是一场鱼龙之舞,而这些人有如提线木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生硬而可怖的。

  暴昭看得大气都不敢出,他好像进入了一种迷幻而荒诞的气氛中,让他现在难以分清现实。

  这是梦吗?

  他趴在柳树后面,努力地伸头去看,然而却没有注意到额头上的枝丫,碰上去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

  就这么一点闷响,明明在江涛之中,是听不到的,然而当这声音出来的时候,暴昭就发现船上一下子停止了演奏,黑纱之后的所有人齐刷刷地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暴昭冷汗不由得冒了出来,吓得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这神秘而又恐怖的冷冷的瞥视,吓得他魂不附体,屏声静气,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了身一般。

  所有人维持了这样的姿势,但好像都没有发现柳树后面的人,于是乐声重新悠扬了起来。暴昭听到这声音,又悄悄将脑袋伸出柳树边缘,去看海子中央的船只。

  诡异的音乐,一定一动的人影欲进还退,在走了几步之后,那透出黑纱的雪白的面孔似笑非笑,四肢僵硬有如不能自主,然而忽然之间,乐声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停了,黑纱之后所有的人,一刹那突然猛地又一回头,扭头看往他藏身的方向。

  但是这一次,依然毫无所获。

  暴昭的心在胸脯跳得就像大杆子使劲撞城门一样,不但不均,而且一次紧似一次。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来,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他的脸也吓得像窗户纸似地煞白。

  因为他想起来他听过民间有“狐祟”的故事。

  狐狸善于媚人,也善魇人,而被魇住的人,就出现了和狐狸一样的动作姿态,比如狐狸善听,所以有个词叫做“狐听”;狐狸多疑,所以还有个词叫做“狐疑”,狐狸要是埋藏什么东西,埋好之后,往往不放心,一会儿就又把它挖出来瞧瞧,如此几次。而狐狸既然性多疑,又善于听,它在冰上走,总是边走边听,听听冰下没有水声,才肯走过去。

  所以这些人,都是被狐狸魇住的人,他们小心翼翼,多疑且又怕被人看见,便一步三回头地去看后面是不是有人。

  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而狂风渐渐逼近,封锁了最后一片明亮的天空。密云一聚集,暴雨就随之而下,一道道波浪不断涌来拍打在船舷上,喷溅着雪白的泡沫,船只忽高忽低,而眼前的场景愈发虚幻,因为这灯火忽明忽暗,而黑纱中的人仍在往来奔突,而他们头顶上电闪雷鸣,发着耀眼的光,激地浪潮像冲锋的队伍一样鼓噪着涌起来。

  看着一涌而至数丈之高的浪花,暴昭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到像刀劈开了胸膛。无限的恐惧,加上黑暗、静寂和乍醒过来的幻觉,使他的心冰凉了。

  他哆哆嗦嗦地转身就跑,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然而身后忽然又传来巨大的和歌声:“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

  他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因为身后的水面充满令人战栗的恐怖,如巨雷般的海潮和整齐划一的歌声,像千军万马嘶鸣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疼。

  暴昭一路狂奔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跑进了广寒殿的大殿里,然而依然没有一个人迎候他,仿佛他仍在梦中,他在惊惶和战栗中,不知是如何度过了一夜。

  然而第二日早上他是在宫人轻声细语中被唤醒的,明亮的太阳,燃了一夜还未熄灭的炭火,低头往来恭敬而温顺的宫人,他看着水盆之中清晰倒映的自己的面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他回忆起昨晚上的一切,一切想象中的恐怖全都挤在他脑中,有如事实,大脑的血管像要涨裂开似的,身体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在颤抖,手脚变得像冰一样凉。

  他骇然地大叫起来,打翻了面盆,所有服侍他的宫人便同时一顿,都面露不知所措地朝他看过来,而这一幕恰好叫他回想起了船上那些僵硬的提线木偶,也是一模一样地瞪大了眼睛,窥伺着他,查找着他。

  暴昭甚至连衣服都没穿好,也未向燕王辞别,就狂奔下山去了,按马和的话说,真像火烧了屁股一样,别说他暴昭知道那是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就连昨晚上船上是人、是怪、是鬼,他恐怕都不敢问,只疑自己身在梦中。

  等他下山之后,燕王和高炽、张昭华坐在一起,哈哈大笑。

  这一切不过都是操练出来的一场戏罢了,仪仗库里有许多唱戏的行头,而昨晚上小船上的人,一半是豢养的乐伎,一半是军士,敲锣打鼓给暴昭唱了一出傀儡戏,燕王和张昭华就坐在最后一艘小船里,隔着浅水看着对面暴昭,从惊慌失色到最后吓得连滚带爬的样子,乐得抚掌大笑。

  “昨晚上辛苦了,”燕王对一众演员道:“演得好啊!都下去领赏罢!”

  众人轰然应诺,燕王满意地看着张昭华,道:“你这主意出的,爽利、爽利!只是打退一个暴昭,怕还有陈昭李昭,我一日不交护卫,朝中那黄子澄、齐泰还得用,天子就不会对我释疑!”

  他说着又太息道:“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

  这是屈原《天问》之中的句子,意思是,殷商纣王,是谁使他狂暴昏乱?为何厌恶辅佐的忠良,而听任小人谗谄?比干有何悖逆之处,为何遭受压制打击?雷开惯于阿谀奉承,为何给他赏赐封爵?为何贤臣品德虽同,却遭受不同结局?

  燕王像是在自问,他不就是这辞里的比干吗,而那些变更祖制的奸臣,不就是辞里的雷开吗?为何纣王不听比干的忠言,要听信雷开的话呢?

  张昭华心中一顿,道:“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张昭华用的也是《天问》中的句子,她的意思是,上天将天下授予殷商,纣的王位是如何施与?等到殷朝兴起又使他灭亡,他的罪过又是什么?诸侯踊跃兴起军队,武王如何动员他们?军队并进击敌两翼,他又如何指挥大兵?楚昭王盛治兵车出游,到达南方楚地才止。最后得到什么好处,难道只是迎来白雉?

  燕王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张昭华被这一眼看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便低下头去,又不怕死地说了一句:“梅伯受醢,箕子详狂。”

  燕王重重地哼了一声,反身回了大殿,不一会马和从阶上走下来,对张昭华道:“殿下让您回去,世孙就在山上住几天,过几日就送回去。”

  “有父亲看护,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张昭华道:“公公更是仔细人,椿哥儿若是惹得父亲不高兴了,还劳您——”

  “世子妃说得哪里话,”马和笑道:“殿下疼爱世孙,有如眼珠一般,颜色不虞的时候,看到小世孙就展颜,这是奴婢们的福气呢。”

  张昭华就道等会遣人将椿哥儿的一应东西送上山来,就跟高炽坐了船回去了,一路上张昭华沉思不语,她之前大着胆子对燕王提了武王和纣王之事,燕王什么话也不说,她又提了梅伯受刑剁成肉酱,箕子装疯保全的故事,燕王也是不发一言——她实在摸不清燕王的想法,都教人逼到这份上了,燕王这称病也称不了多久了,如何还保存天真,想要和朝廷和解呢,果然如道衍大师说的,燕王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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