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可嘉
宋翊便按照规矩问了她姓名、籍贯,家中人口这样一些问题,之后便道:“你这状子是何人所写?”
“是当地粮长所书。”张昭华据实回道:“粮长乃是前朝至正年间进士。”
“怪道文辞精粹,炳炳RR。”宋翊赞了一句,正色道:“你这女娃娃,不知法度森严的道理。我且与你说,诉讼须逐级进行,要先向所辖州县衙门提讼,断决不服,才许向知府衙门上诉。严禁越诉和跨县办案,凡越诉者及接受越诉的官吏都要受处罚。”
“我看这状子上所写的日期,乃是十四日前才发的,”宋翊道:“你不去投递你们本县的衙门,反而跑来应天府衙门告状,是什么道理?”
“大人容禀。”张昭华道:“非是小女越诉,乃是本县正逢务限,县里贴出告示,说自五月初七日起,至七月三十日停止审案,小女初六递了状纸,不逢其时。”
此时关于民事诉讼受理,有“务限”规定,地方官吏每年会在春夏两季定下一段时间停止审案子,其用意是不影响农忙季节,但重大案件不在此限。
但是张昭华初六投上状子,初七日就张出榜来说是务限――怎么看时间都卡得有点太巧了。
这里面的话音自然被宋翊听了出来,他便皱眉道:“你意有指责,是说州县并本省府尹都不敢办案罢了――是这样么?”
“民女不敢。”张昭华低头道:“此事牵扯巨大,我本省父母官着实为难。若是勉力办案,公职虽大,亦不能抵抗天威;若是视如不见,又负了为生民立命这样的誓言。两难之间,既违成宪,亦负初心。民女不敢令父母官为难。”
“既违成宪,亦负初心。”宋翊细细咀嚼了这句话,惊讶道:“你这女娃娃,竟是个读过书的。”
张昭华便默认了。
“你既然读过书,”宋翊忽然问道:“可知道忠孝二字?”
“自然知道。”张昭华道。
“周王统河南一地,抚民、劝耕、奉征伐之任御外侮,”宋翊摸着花白的胡子,道:“视民如子,佳名远扬,河南百姓自当视之如父。你以子告父,岂非不孝?”
“你又可知,”他接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以下克上,控告帝裔,岂非不忠?”
“大人此言差矣!”张昭华着实忍无可忍,便厉声道:“忠孝节烈,虽三岁孩提亦可知――然我所忠者,陛下也;周王非是皇帝,也是陛下的臣子,岂可等同视之!”
“我所孝者,生身父母也,”张昭华道:“如今我父身陷囹圄,生死不知;我母忧惧惊惶,辗转病榻,是谁令我家骨肉分离,是周王府!为人子女,不能解救父母于万一,每每想来,痛在我心!今日不避刀斧,以弱质女流之身前来公堂诉讼,抛开一切颜面,只为还父兄清白,还望大人明察,全我孝道!”
张昭华说完这番话,就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堂上三个人俱都十分惊异,面面相觑半天,这名通判才轻轻拍了拍公案,称叹道:“古有缇萦救父,不意今日竟能亲眼看到有和缇萦一样纯孝之人!”
此话说的宋翊也连连点头,便令她起身,和颜悦色道:“女娃娃孝心可嘉,孝心可嘉。”
他又拿起状子细细读了两遍,问了张昭华一些问题。然而当张昭华说完,他又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张昭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催问,倒是旁边那名通判,叹了口气解释道:“张氏,你这个案子,其实急不得。”
“为什么?”张昭华讶异道,如果不急,她又怎么会星夜一路兼程感到京师来告状,不就是怕晚了就一切皆休了么。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啊。
“你不知道,”通判道:“五年前,齐地曾经也爆出了一个相似的案子。”
“齐王强行掳掠了当地两户人家的好女子,”他道:“当事人的父母也曾告官,恰巧山东布政使与齐王有隙,便带着公差上门讨要,但是齐王也不承认,双方攻讦不休。”
之后齐王便让布政使搜查清点人口,大惑不解的是,阖府居然真的没有寻到那两名良家女子。这个案子只有旁人的人证,人证之后还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后齐王便马上上书参劾布政使――毕竟布政使算是查抄了王府,践踏了帝室贵胄的尊严,而且齐王坚称罪名可谓是莫须有,这名布政使便被皇上砍了头,连带着当初闯入王府的大小官吏,更无一人逃脱。
“那两名女子,”张昭华颤着嗓音道:“究竟在哪里?”
“若是不逼得紧,”宋翊道:“还有活的可能,不至于死得万分凄惨。”
张昭华知道了。
古代的碎尸案,齐王自诩做得天衣无缝,但是长期接触刑名的像宋翊和这名通判、这名书吏,他们却能还原案件的经过和杀人的手法,各地的杀人案件和离奇古怪的刑名案子,是要呈送应天府和大理寺复核的,卷宗是不会隐瞒的。
一想到他们说的情形是有可能出现在张麒和张升身上,张昭华就气血上涌,头一时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黑。
“其实周王如今就在京中,”宋翊道:“只是你无缘得见。我与他倒是同侪列班――”
张昭华急忙叩头,狠狠磕了七八个头,嘴里只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本府是有心帮你的,”宋翊叹气道:“若是我不做这京官就好了。京官是不许同外地藩王私晤结交的,有勾结阴谋之嫌。我今日若是找了他,明日锦衣卫就要锁拿我,府尹这顶乌纱帽摘了事小,项上人头保不住事大。”
“大人,”那名书吏道:“可以把状子交到宗人府去。”
“你年纪轻,却怎生比我还糊涂,”宋翊摇头道:“宗人府,以秦王疚谌肆睿觜h、燕王棣为左、右宗正,周王⒊蹊逦蟆⒂易谌恕G亟踝约焊傻幕囊虑楸日饣估肫祝慊怪竿悄鼙止溃恐芡跏堑笔氯耍嗤踉对诒逼剑苁芾碚獍缸樱俊
之后的话张昭华就听不清了,她耳边原本细小的嗡嗡声渐渐嘈杂起来,铺天盖地地涌来,脖颈一歪,不由自主地匍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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