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营户
这一趟潭柘寺之行,虽有风波,风波已定,然而见马氏和蓝蓝神色,俱都疲累,于是打道回府,一起用过晚饭,又各自分开不提。
只是张昭华回了自己的院落,会想今日所见,颇有一些地方百思不得其解,便将一应事情都会钱嬷嬷说了,问道:“那苏宦娘从良,为什么官府并不批文?吕震判词上说,论律文亦无其禁,想来法律也不是不让从良的,那为什么苏氏还说自己百般恳求,都得不到批复呢!”
“苏宦娘的名字,也许娘娘没听过,”钱嬷嬷道:“但是我是听过的。她原先也是好人家女儿,父亲也是官身,官居四品,只是卷入胡惟庸之案里,下狱铐掠而死,家产籍没,没了归宿,被发入教坊司之中承应。”
张昭华算了算,胡惟庸虽然是洪武十三年被处以极刑的,但是真正牵连数万人的胡案是洪武二十三年了,宦娘那时候应该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却受到这样的待遇,发配到教坊司之中。
然而钱嬷嬷道:“开始并不是乐伎,开始是营户。”
她说涉案轻的人,才被发配教坊司,这一种还算稍微好过一点,因为只是为官府承应罢了;涉案深的人,皇帝将犯官的女眷是发配到军旅之中去的,苏宦娘就是被发配到大同军中的,然而因为色艺俱佳又被调出来,调入教坊司之中。
“营户,”张昭华不可置信道:“营户就是——”
这个营户应该就是军妓了,张昭华可以想象宦娘在大同军中的生涯该是如何痛苦,如果说前朝的乐籍制度更多是为了声色娱乐,本朝的乐籍中人就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势而使众多无辜的人,尤其是妇人遭受折磨——这已经变成了一种镇压的手段和工具,只是为了凸显政治和惩罚的意义,却让无数身在其中的人暗无天日伤心惨目,无处诉说。
“几次株连大狱,被充入教坊司的女人不计其数,”钱嬷嬷缓缓道:“有的很快就不堪折磨而死,有的苦苦熬着,无非是知道还有从良一条路。但是从良,却有如登天之难。”
只要在乐籍上挂了名,非特殊情况,是不得改变身份的,也就是不得从良。就如钱嬷嬷所言:“乐户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倒有九个不肯。所以递上去的从良牒上,每每都写着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除非当事的乐户和主管的官员有极大的情分,或者运气好,撞着个肯大力帮衬的人,从良之事也许才有希望,就像宋朝的严蕊遇到了岳霖,怜悯她际遇,判下脱籍,可谓非常之遇非常之喜也。除此之外,能得一句官府的“发还原籍,择夫另嫁”,是多么难的一件事!从良是所有青楼女子的梦想,她们梦想有朝一日能嫁个如意郎君,从此脱离乐籍,做个清白人,相夫教子,平静度日。
然而历经艰难终成眷属只是小说家之言罢了,事实上乐籍是属于被人下看的一类人,本朝本来将户口分为三种:民籍,军籍,匠籍,而乐籍,甚至都低贱地不被列入其后。虽然军籍和匠籍都有很大的难处,但是相比于乐籍,那就不算什么了。乐籍说白了就是供人取乐的对象,乐籍的妇女,有的民籍的人愿意娶来作老婆的,可以脱籍,随夫改成民籍,这就是从良的来历,所生的子女也不会随母而是随父入籍。
但敢娶乐户女子的人,也不得不承受世俗的白眼和压力,也往往为世俗所轻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士人把去秦楼楚馆当做风流雅事情,怎么浪荡都没人说,但是当你说要将妓女娶回家去,就要被大家笑话了,这就是有伤风化了。
而没有脱籍却不接客的乐户,就是犯了大忌了,苏宦娘就是这样,决意为施进卿守贞,不再接客——但是她曾经的恩客自然不愿意,今日在寺庙里遇见,自然要揪住不放。
“嬷嬷,”张昭华问道:“乐户之中,有男子吗?”
“当然有,”钱嬷嬷道:“犯官家属之中,自然也有年纪小的孩童,也没入乐籍之中,而这些男子,其实活得更比女子痛苦百倍。因为女子还有脱籍从良的可能,男子就永远不可能上岸。”
乐籍之中的女孩、妇女大多唱歌跳舞,以卖艺卖身为业,如果有好的际遇,就从良上岸,但是乐籍的男子,一辈子不能改籍,不可能有民籍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因为生下来的孩子从父籍,谁愿意生下来是乐籍这样低贱的籍贯,不能读书,不能做官,一辈子供人娱乐,被人亵玩呢!
那这些男子只能和乐户群中的女子结合了,生下的孩子就还是乐籍,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可以预想到所有的男子,只能是唱唱小曲,弹弹琵琶,或者是站在门外,看着妻女受人侮亵,过这种毫无尊严的生活。
“就算是乐籍没入的犯官家属有罪,”张昭华道:“但是他们生下的子女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代代背负这样的罪愆!”
这个时代就是父债子偿,罪过深重的就要世世代代偿还,然而张昭华就不能接受,这就和上辈子记忆中的所谓的红五类和黑五类的性质有些相似,而在如今这个封建中国,讲究血统是从始至终的,不像上辈子只有一段时期,此时的血统尤其是匠籍、乐籍这两种籍贯下的血统,一出生就被打上了烙印,终身洗之不去。
乐户身份的低贱还体现在职官和冠服上,前代的教坊司官员最高可至三品,而本朝教坊司品阶最高是正九品,而身处京中的教坊司官员,在朝班的时候和百官站在一起,其他官员都很不舒服。
而他们所穿的衣服,男子穿绿色顶巾,系红绿帛带,也就是被强迫戴上绿头巾,作为区别普通平民的标志,后世人们所说的“戴绿帽子”就是这么来的。而女子也有专门区分,要戴明角冠,穿皂褙子,不能和士人、庶人女子相比,甚至在街上走路都不许走在道路中央,只许走在道路左右两边,而女子出入均不许穿华丽衣衫。
如此严苛地约束,就是为了让这些乐籍之人时时刻刻知道自己身份的低贱。
张昭华就默然,她当然极不平静,只是她现如今没有丝毫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能对搭救一两个人上岸,对于乐籍整个群体的悲惨生活并不能施以援手。
“还有这位吕大人,颇有些阿谀我。”张昭华想起来吕震的踌躇两端,就道:“又爱虚名,不过算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样的人,其实是王府需要的。你改日备些礼物,送到这位吕大人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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