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如何插手此事,对于凤歌来说,也是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体验,平生第一次。如何将各怀心思的百姓说服,至少,是在表面上说服,这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事情,若是不能一击致胜,这些百姓一人一句,就足够让现场乱成一锅粥,自己又没有带着大批的护从来命令他们安静。
凤歌认真的想了许多方法,如何能从人群中站出来,然后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才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安静地听自己说话。
脑中排演了数遍之后,终于决定了,她快步上前,奋力挤出人群,还没开口,就听见林翔宇抬起双手,作势向下压了一压:“本官已有决断。”
方才还闹哄哄的百姓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林翔宇,等着他的下一句。
林翔宇的目光扫视周围:“丰县已被包围,本官已遣人拼死突围,将消息传至京城。”也只有凤歌知道,这个“人”是一只已经受了伤的信鸽,但是这句话,却让所有的百姓心中生出感激。县令至少先做了他应该做的事。
第二句话就是:“然而援军不知何时来,丰县之中,粮草有限,各位对强抢粮食之事可以容忍多久?若是有人站出来说,将来若是城中缺粮,自己愿将自己家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分给全城的人食用。本官可以放过这个劫匪。”
没有一个人说话,如今兵临城下,打肿脸去为别人充白莲花,完全没有必要,的确没有人知道援军什么时候会来,如果当真到了绝粮无援之境,那当然是自家的粮食越多越好,怎么可能会拿出来给别人吃。
站在人群中的凤歌扫视着周围所有的人,心中不由生出冷笑,乌合之众啊,这就是乌合之众。
可是守城与后备,却还是需要靠这些乌合之众,如何能让他们万众一心,齐心抵抗北燕?
凤歌忽然心中一点底气也没有,自己在宫中时,那些宫女太监对自己毕恭毕敬,唯命是从,那是因为皇权能给他们带来功名利禄,每个月按时发放的月例、宫中的饮食供给,可以让他们过上比外面普通人家好很多的生活。
而现在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空口说白话,会有人听吗?
忽又想着,当初太祖开国之时,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在当初乱世之时,太祖起兵,他不是最富有的,却最后得了天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凤歌忽又想起曾经有一个叫曹孟德的人,领兵行军时,众将士口渴难耐,可是周围并没有水源,眼看着军心涣散,已经有体力不行的士兵哼哼唧唧的就要走不动了,他将马鞭遥遥一指前方:“这里我来过,前方就有一片梅子林。”当时正是青梅初结之季,士兵听闻前方有梅林,每个人都不由联想到梅子之酸,嘴里不断涌出口水,急迫的口渴之境,得到缓解,就连行军的步伐都比往日要快了许多,最终顺利走到水源之地。
脑中闪过的几个例子,凤歌得出一个结论:啥都没有的时候,那就要画大饼。饼要画得不大不小,太大了,看起来就失去了它应该存在的意义,谁都不会相信。还要画得香,让人觉得有可图之利。
以前太傅教授“画饼充饥”这个词的时候,用的是贬义来形容,直到现在,凤歌心中却想着,能让人相信画饼可以充饥,这是身为上位者应该做的事情啊,唉,怎么以前就没想到,没好好学呢,父皇以前有没有画过大饼?
有,似乎在琼林宴上说过不少,让每个及第的进士都觉得皇帝对自己特别重视,只要自己拼尽全力,就可以让皇帝对自己另眼相看,然后升职、加薪、走上发家致富之路。
凤歌还在想着,林翔宇又说了一些话,更加让周围的百姓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称是,所谓凝聚人心,无非晓以利害,人人皆是逐利避害,只要有足够的理由,便可控制人心向背。
最终,林翔宇做出了重新判决:
六个劫匪之中,只有两人行为恶劣,不仅抢的是金银,而且还将事主重伤,斩立决不变。
另外四人,都是抢了一些吃的,平日就是个混混,对他们来说,丰县被围什么的,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因此,抢吃的,只是他们的日常行为,抢食物在王法里,也够不着杀头的罪,因此稍稍轻判。
林翔宇命他们将功抵罪,哨探围城的北燕人行踪,为守城出力。
逃得一命的小劫匪被解开之后,马上扑到早已哭成泪人的奶奶怀中,放声大哭,哭了好一阵子,老妇人忙领着他一同跪在林翔宇面前,连连磕头:“多谢林大人,多谢林大人!”
改判之举,让周围的百姓深感林翔宇的仁政,交口称赞。
啧啧,变得真快。凤歌摇头,心想这也就是百姓,若是在大朝会上,这一改判,还不知道多少官员跳出来,翻着祖宗律法、拿着君王体面来说事,不扯皮上两三个时辰,都不会完事的。
只希望自己将来运气好一些才是,凤歌陡然觉得自己好像想得有点远,现下北燕人还围着城呢,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哪里就到了将来登基之后是不是能顺利管辖臣民了。
都是因为现在县城里还一点风声都没有的错,一点都没有战火将至的紧迫感。
凤歌看着那四个劫匪已经被带走,林翔宇转身回县衙,忽的想起一件事,不知律王府里的两位表兄是否还在?
守门的仆人认识凤歌,将她放进去了,“大总管与世子爷随王爷进京觐见去了,二公子在。”二总管雷烈说,看着他这会儿一脑门子的恼火,也难怪,北燕人就要打进来了,两位主子却是不声不响的就走了,等他知道北燕人被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被坑了,心中怎能没有愤恨。
凤歌一路走过来,发现府中的仆从与丫环少了许多,想想也是啊,北燕人都已经围城了,谁还有心思伺候人,就算死,也要与家人死在一块儿,因此那些家就在丰县的下人,一早得到消息之后,便做鸟兽散,各自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
往日里红红翠翠、莺莺燕燕的修竹院里,安静的好像没有人在似的。
凤歌一面唤道:“二公子?”一面推门进去,发现凤安年静静的坐在书桌之前,眼神空洞,正慢慢地磨着一块好墨,不知多久,还在磨着,却没有下笔的意思,地上全都是书本与宣纸,看来这里的主人曾经发泄似的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面,大概是因为砚台与墨放得远,没让他够着,这会儿正在磨墨撒气。
“如此好的徽墨,又磨得如此浓稠,二公子莫非是要画一幅泼墨山水?”凤歌故意开玩笑。
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凤安年的表情像是被人吓了一跳,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眼神这才凝聚,看见凤歌:“啊,戈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北燕人围城了,要打仗了!”
凤歌点头:“我知道,因此特意过来看看你。”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凤安年的脸色骤然一变,眼圈顿时红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将眼睛睁开,如此这般强压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没想到,父亲兄长将我抛下,最后竟然是你一个普通朋友想着过来看我。”
说完,他又发狠似的将墨块用力在砚台上磨了数圈:“我从小腿有残疾,知道父王从不喜我,因此我专心习文练字,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文字方面取得成就,不求父王待我如大哥一般,至少,至少也不该像对待路边的陌生人一样,他说我腿脚不便,就免了晨昏定省,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因为怜惜我,而是因为,我每次出现,他就会觉得,我是他的耻辱,王爷家怎么会有一个瘸腿的儿子,我也不想啊!每次大节下,我去行家礼,他看见我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过街的老鼠,早早打发我离开,生怕被往来的宾客看见我,给他丢脸。”
凤安年越说越伤心,眼眶里含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他清瘦的脸颊,一滴一滴,不断落进砚台里,将那一洼墨池激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
本以为他在王府里过的衣食无忧,没想到,心里竟也有这么多难过的事情,不过想想也是,父亲就这么带着长子跑了,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其实,凤歌倒也十分明白律王如此做的用意,上京打着的旗号是拜见皇帝,家中这个腿脚不便的二公子,自一生下来就没有进过宫,好好的又不是年底又不是整日子又不是成年礼,带着他跑到京里,实在是让人心生提防,有一种举家逃蹿的感觉。
只怕这位二公子,就算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全人,也跑不了留守的命运,律王做事一向谨慎小心,谁知道北燕人能不能成事,万一北燕人就这么被打退了,到时候来查是否有勾结北燕之事,他也可以说自家儿子还留在丰县,怎么可能会是自己勾结北燕呢,要是丰县城破,二公子与城同死,他还可以扮演一个悲伤父亲的角色,博得世人的同情,如此完美的计划,只需要牺牲一个本来就是残疾的二儿子就可以了。
世人只想着虎毒不食子,谁又会想到,为了权谋,人性可以有怎样的扭曲。
站在律王的角度,凤歌能够想通一切,只是眼前的凤安年,显然是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的,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哭的好像三四岁的孩子,无助弱小又悲伤。
凤歌从来都不会安慰别人,皇宫之中,不相信眼泪,遇到需要哭泣的事情,要么出手解决,要么忘记它,向前看,再喜欢的东西,也绝不为失了它而哭泣,哭泣没有任何用处,宣泄,也只不过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而已。
只是这些道理,现在讲给凤安年听,也实在没有意义,凤安年也算饱读诗书,道理,他未必不明白,只是事临到自己头上,一时难以释怀而已。
此时凤歌自己也是被北燕人包围的一员,她自己心中是坦然无畏的,因此无法感同身受的去安慰凤安年,她只是坐在凤安年身边,默默陪着他,最后,等凤安年的哭势减轻之后,从旁递上一块手绢。
虽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陪伴的力量,已经让凤安年心中一阵温暖,他接过凤歌的手绢,将脸上的泪痕仔细擦拭干净,声音有些嘶哑,却也已恢复了平静:“抱歉,让姑娘见笑了,我一个大男人,竟然在你面前哭得收不住。唉,也难怪父王总是看我不顺眼,我的确是个没用的废物。”
他自嘲一番之后,看着手中的丝帕,抱歉的对凤歌说:“现在我身边连一个仆人都没有了,污了姑娘的帕子,真是对不住。”
“不过一条帕子,莫在意。”凤歌淡然一笑,看着凤安年将那条被泪水污了的手帕收起来:“将来,若我能逃出生天,必重谢姑娘。”
咦咦咦,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画大饼?
凤歌眨眨眼睛:“若是丰县之围能解,天下安定太平,二公子能不能答应我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暂时还没想到,等我想到再说吧,到时候,二公子可不要推脱哟。”凤歌一笑。
凤安年摇摇头:“我一个残废,就算是侥幸能从这次兵祸之中活命,父王与大哥回来,又哪里有我地位,我能答应姑娘什么要求呢?”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
凤安年看着她的笑脸,无奈的笑道:“若是作奸犯科的事,兴许我还能做到,罢了,如果姑娘不嫌我空口说白话,那,我就在此应承姑娘了。”
说着,他想从自己身上找东西做为信物,却发现,自仆从离开之后,自己身无长物,什么值钱的东西都被奴从给卷光了,想到自己平时对他们也不薄,大难临头,且不说护在他身边,就连他的东西也要谋走,不由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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