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切肤之痛
气势汹汹的五姨太“人赃并获”,让婆子们从奶娘手里抢了秦水墨便往大堂而来,扑上来的奶娘被掀翻在地,跌的晕了过去。
秦水墨被婆子们扯住经过抄手游廊时,挣脱了出来。
刚刚挂上鎏金归德将军府牌匾的秦府,府门大开,管家带着小厮正在贴春联,挂宫灯。冷不防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一道红纱便跃出了门。
秦水墨沿着狭窄的道路狂奔,满心想的都是舅舅那双凤眼里满含的失望和轻蔑。
六岁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那鎏金玛瑙鸳鸯挂坠就像是一座山,压得秦水墨喘不过气,隐隐间耳边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更是沿着偏僻巷道飞快奔去。
城西永安桥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印了上来,红纱已经不知在哪里被挂破,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小小的脚掌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秦水墨再也跑不动了,漫天的雪映进她漆黑的眸里,冰住她眼角的两滴泪。
又饿又累的秦水墨一步踉跄,笔直地从青石板桥上跌进永安河。远处,天安城一岁相交的爆竹声响起,无人注意那泛着白色雪花的暗黑河水里,泛起的一圈涟漪。
收回自己飘回十年前的思绪,秦水墨的眼睛正如那年除夕夜的永安河,黑白分明却无任何情绪。
对面刚进院的五姨太看见“燕儿小姐”这神情正要发作,旁边吴婶娘急忙上来,贴着五姨太的耳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五姨太杏眼一眨,冲吴婶娘喊道:“什么?奶娘?你莫不是当了几年总管婆子昏头了吧!一个下作人,也值得全府巴巴的正事不做,去医馆请大夫?今日中秋佳节,常来府里的几位大夫也都回家过节了,这临时跑医馆请大夫,你是要拿自己的体己银子去喂狗吗?”
五姨太又上前两步,满头珠翠玉环叮当作响,对着秦水墨撇了撇嘴:“我说,燕儿小姐,听说你这几年在岭南画馆学艺,想来也是个懂点文墨的地方,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胡闹?”
五姨太见秦水墨仍是不言语,皱皱眉接着说:“你舅父戍边在外,今晚宁王殿下代表皇家恩典前来秦府赐酒,你这么大个人不说帮忙也就算了,怎么还净添麻烦呢?”
看着秦水墨依旧面无表情,五姨太提高了声调:“你如今要参加秀女大选,若是身体不适,将军府自然会延医问药,但是为个下人嘛——,大太太过世后,如今是我管家,你这到处乱跑,要是哪房哪院再丢了什么东西,我可不好交代啊!”
恍惚之间,五姨太似看到秦水墨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闪,定睛再看却又什么也没了。
“来人,送燕儿小姐回房,燕儿小姐要是愿意帮忙扫扫花园倒是可以,这请大夫的事就算了吧!”五姨太对婆子们吩咐着。
秦水墨身子一抖,碰开要触到自己的婆子的手。眼睛平淡无波地注视着五姨太,“月饼”,秦水墨淡淡的语气却说得清晰。
五姨太看着这丫头心情烦躁正要说话,又想到秦水墨毕竟是待选秀女,上了内务府花名册的人,一口气咽了下去,眼神递给吴婶娘。
吴婶娘立刻进厨房将早上扣了发往秦水墨处的月饼用桑麻纸包了两块,出来递给五姨太。
五姨太三个指头捻着月饼作势要递给秦水墨,未待秦水墨来接,便一个不小心将月饼掉在了地上。
一个月饼远远地滚了开去,落在院角,另一个摔了几瓣,散在桑麻纸上。
“哎呀,你瞧我真是不小心呢,忘了告诉燕儿小姐,这次选秀女的内务府总管大臣正是我娘家的表亲,我看燕儿小姐定能雀屏中选!”
秦水墨俯身下去,将那块碎了的月饼拢起来包好,转头再不看任何人,快步走出。
五姨太瞧着她的背影,心里暗道:“小杂种脾气倒没变,想选上秀女?没门儿!”又想到自己今夜就可见到那名满天下,风流倜傥冠绝京华的宁王,立刻转身回自己房间去换那剑南道贡品丝绸做的大红暗金边薄纱套裙去了。
秦水墨穿过下等女佣杂居的院子,走向西北角一间破旧的房屋。
这是将军府里被中秋佳节遗忘的一角,满地晾晒的干菜和七扭八歪竹竿上搭着的钉满补丁的床单被褥就像一个老人缺了门齿的嘴巴,无声诉说着这里不同于大门口那鎏金牌匾上御笔亲题的大字的将军府的另一面。
地上不知谁刚洗了衣服泼下一大盆水,在灰砖残破的地面形成深浅不一的水渍。秦水墨的绣鞋踩在水面上,溅起的泥点污了裙角,秦水墨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因为她听见屋内的人又咳嗽了几声。
秦水墨快步上前,一把掀开厚重的粗布门帘,望向屋内。屋内太过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衰败的味道,秦水墨定了一下待眼睛适应了暗光,向墙角望去。一张断了一条腿用几块青砖凑合搭着的木床上,佝偻着躺个人,她面向墙壁,灰色棉袍裹着身子,双腿蜷起,一动不动,只偶尔传来两声粗重的呼吸。
望着那瘦小的身影,秦水墨鼻中一酸,她想不明白记忆中那高大健壮的阿孟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小小一团猫儿似的气若游丝的“人”。
无数个受尽委屈仓皇而难眠的夜里,出了天花被门口随便拉进来的江湖郎中断定必死扔在柴房无人敢近的日夜里,三九天滴水成冰在四处漏风的破屋里冻得睡不着的时刻里,是阿孟娘那带着甜甜奶香的温暖而柔软的身体紧紧抱着自己,在阿孟娘低声哼唱的歌谣里,幼时的秦水墨便会安然而恬静的睡去。
腮边的泪珠会被风吹去不见,那人呢?一缕魂也会被风吹散吗?师父没教过自己,秦水墨也不敢想,一步扑向床边紧紧抱住那灰色棉袍下不剩几斤轻飘飘的身体,“阿孟娘!”秦水墨的眼中有晶莹的液体滴下,落在补丁层层的旧褥上。
床上人微微扭头,涣散的眼神看见秦水墨便渐渐有了点光彩。“燕——儿——”床上阿孟娘说了两个字便又是一阵咳嗽。秦水墨手指搭上阿孟娘瘦骨嶙峋的脉门,心底就如那年除夕夜的雪一般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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