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俗人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江湖游侠，小时候，总是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学得一身好武艺，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先不说，最好是能碰上一个红颜知己，一起逍遥红尘。”

　　“所以啊，打小我就不怎么喜欢读书，整天跟在村里那些个混混地痞的屁股后面瞎混；慢慢长大了，没混出什么名堂，也没成为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反倒成了村里人人喊打喊杀的过街老鼠；再后来父母不在了，就想着出去看看，可惜，村子还没出，就被唐都督拉了壮丁。现在想想，小时候羡慕江湖的名利情爱，长大了，羡慕的却是江湖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在西流关混了这么些年，跟着大都督打了不少仗，立过不少功，也能随着大都督去别的地方见见世面，剑南去过，西凉去过，太安城也去过，有权有名有财有势的人都见过，眼界倒是大开，但总觉得那些个吃喝玩乐，荣华富贵，到头来也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儿，还不如我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莽莽黄沙，天地为墓，来得豪气洒脱。”

　　“也不是没想过留在太安、江淮那些安逸繁华的地方，买座房子，娶个女人，安安乐乐的过日子，但总觉得心里有愧。嘿嘿，说实话，不是为了什么家国百姓，而是为了我那些兄弟，总想着我如果真这么做了，他们，应该都会在地底下骂我吧！”

　　“如果当初听老人的话，多读点书，考个状元榜眼，骑马游街，在太安城里谋个差事，不到边关战场，没见过那么多死人，或许还能活得逍遥自在点，眼不见为净嘛。或者，当个江湖侠客，快意恩仇，想想也还不错。”

　　“但再仔细琢磨琢磨，当官的，免不了争权夺利，趟朝堂这滩子浑水；走江湖的，也总免不了打打杀杀，脱不了恩怨情仇这套江湖窠臼。道家求清净，佛门求解脱，但真正能做到清净无为、逍遥自在的又能有几人？”

　　“大多数人啊，都是凡夫俗子，其实，凡夫俗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活的真实，要真的让我去当和尚道士，一天到晚吃斋念佛，被人欺辱打骂了，还得稽首还礼说施主着相了，念叨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不摆明了揣着金子当石头嘛。在我看来，这但凡能动口的就该动手，打杀了就是。”

　　“我他娘就是个俗人，俗人嘛，总免不了所欲所憎所喜。我总觉得，我为国为家已经做得够多了，也该像那些大人物一样搂着女人喝酒吃肉，说真的，我不欠这个家国什么！我不走，只是舍不得那些兄弟战友，舍不得那个当年骗我说‘当了大官就可以逍遥自在、为所欲为’的‘老骗子’。”

　　“我们谁也不欠谁，所以啊，这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谁死谁活，尽人事听天命喽！”

　　院子里，薛小刀倚着廊柱，双眼微眯，口中嚼着微苦的茶芽，嘟嘟囔囔不休。

　　听着薛小刀的嘟囔与抱怨，唐笑风微微有些出神，他们这些人，从来都不欠这个国家百姓什么，反倒是这个国家，欠了他们不少。

　　“嘿嘿，兄弟，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讲这么多废话的人。”薛小刀伸手搂住唐笑风的肩膀，笑嘻嘻道：“怎么样，去喝两杯？这几天都督不让喝酒，说喝酒误事，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唐笑风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屋子道：“楚姑娘已经出来了，我想大人还是先见见她吧！等仗打完了，这酒再喝也不迟。”

　　“也对，这北莽人没走，这酒喝起来倒有点断头酒的意思，不吉利。”薛小刀耸耸肩，笑道：“还有，兄弟如果不嫌弃，就叫我声大哥吧，大人大人的，听着别扭，也累。”

　　唐笑风笑着点点头，抬首，空中小雪正盛。

　　……

　　都督府，位于西流关北门靠右的一条巷子里，距离西流关的营卫驻所也不远。

　　在西流关，只有一座都督府，但却有三个都督，皇甫大都督，左副都督唐书城和右副都督陈经原，其中唐书城协助大都督管控军机要事，陈经原协助大都督管理北疆政事，两人一文一武，都督府，则为其衙署办公地点。

　　此次，皇甫大都督驰援怀朔北幽两地，陈经原也一同前往，临时负责怀朔北幽两州政事后援工作。所以，西流关的都督府，现在只余唐书城一人。

　　当唐笑风、楚倾幽等人随着薛小刀来到都督府时，没费什么功夫就见到了唐书城。

　　唐书城是个很容易让人记住的人，身材魁梧挺拔，双眸熠熠生辉，如蕴着无垠星空，额角鬓际的白发，昭示着其年龄已经不小，但却无损其魅力，反倒是增添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和睿智。不同于大先生的儒雅知性，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唐书城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山，沉稳厚实，却又高不可攀，令人凛然生畏。

　　所以，当唐笑风第一眼看到这位手握西陲重兵，曾一人守一城的老人后，就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唐书城并未坐着，或许是因为身介甲胄的缘故，坐着不甚方便，所以他双手扶着几案的两边，身子微微前倾，正低头盯着案几上的一幅行军地图。

　　“都督，人来了。”

　　进屋后，薛小刀近前，抱拳低声回禀了一声，仿似怕惊扰到沉思的老人。

　　唐书城没有说话，也未抬头，只是伸手虚按，示意众人坐下，目光则依旧落在案几的地图上，眉头挤结纠缠在一起。

　　都督府很安静，从进门到现在，唐笑风除了见过几个身有残缺但目光凛然的退伍军人外，并未见到其他人，包括杂役奴婢之流，所以众人落座后，也没什么人端茶递水侍奉在侧。因而，远处城关上的轰鸣呼啸声也就显得格外清楚，风雷震震，如在眼前。

　　坐的久了，唐笑风就愈发觉着都督府的静寂与空旷，让人觉得惶然和渺小，从心底里滋生出缕缕沉重和压迫感，不禁觉着一阵烦躁闷热，额头沁出几缕细汉。

　　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楚倾幽，仿似毫无所觉，目光澄明，轻澈的流光从门窗间倾洒，映衬着女子，仿似一汪盈盈可掬的清泉，幽静安然。

　　仿似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楚倾幽对着唐笑风微微轻笑，敛去了几分风华，多了几分清爽自然。

　　唐笑风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笑，倒是瞬间少了几分烦闷。至于一旁的薛小刀，此时早已半倚半窝在椅子里，眯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

　　顾盼间，唐书城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唐笑风和楚倾幽，似探究，似研判；继而，其眸光顺着门外的流光，落在刀剑弓矢声声、鲜血与死人堆砌的西流关上，沉重地叹了口气。

　　梦里相伴看黄花，谁人语，爹娘盼阿郎，几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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