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横死
五鹿浑于葡山派捱了三五天,日日都得瞧见凤池师太披头散发自身侧呼嚎而过。少则一天一回,多则一天七八回,引得一群葡山弟子紧跟在后,战战兢兢,既不敢制住祖师,生怕犯了大不敬之罪;又不敢放任自流,唯恐护不住凤池周全。
五鹿浑虽嘴上不说,心下总归计较:现而今凤池师太那般模样,怕是雪山天下门这条线,已然断了。隋乘风困了凤池恁多年,二人中间,必有至少一人同大欢喜宫有所牵连。思来想去,怕还是隋乘风跟异教的牵涉更深更密一些。
隋乘风的乘风归、凤池的四绝掌,还有那鱼悟的大明孔雀摧,三者又当有着何种不能宣之于口的联系?为何隐隐觉得,这三环之中,似是缺漏了什么?
念着当年凤池师太威名,再瞧瞧现如今其那般痴傻模样,五鹿浑也少不得惋叹世事无常,转念细想,却又感慨:若非于风月池碰上那雪山白猴,即便调遣百名金卫,要将那偌大雪山一寸寸搜摸个遍,也总得耗上三两个月。届时,纵寻得密洞,怕凤池师太也早已魂归离恨,骨枯血冱了。如今疯归疯,总算归返葡山,保了条命下来。其虽失智,却未必不是回归如如自在之境,个中苦乐,旁人孰知?
如此,绞尽脑汁琢磨半宿,五鹿浑已是头晕脑胀,甚感疲累。人虽合衣歪在榻上,心思却还是千回翻转,万种思量。一时间,愈倦乏愈清醒,身子脑子皆是不听使唤,直至亥时过半,仍是盹不踏实,不由恼得他倒枕捶床,将面颊蒙在薄衾内,短叹不迭。
几近丑时,五鹿浑后颈一颤,腿脚蓦地朝下一蹬,神思归返,这方察觉自己困梦腾腾,早不知假寐了多久。
朦胧中,其翻了个身,面朝房门,凝眉定睛,却见窗棂自开,尤感熏风阵阵。天外乳鸡酒燕,落月沉星。籍着隐隐天光,五鹿浑眨眉两回,身子一抖,惊觉此地并非葡山客房。
此一处:红墙绿瓦,富丽堂皇;金鸭腹暖,兰麝烟长。就着那昏暗光、旖旎香,五鹿浑徐徐起身,两足初一落地,便觉得脚底虚软,身上绵绵犹如给人抽了筋骨;尚未坐定,那两脚似是易了主,鬼使神差的,竟是带着五鹿浑踌躇踉跄,一路直往里闯。
内里清静,亦无人声。五鹿浑耳郭抖个两回,捕捉到的,却是那缸中红鱼尾扫卵石声、池内酒案轻泛水面声、屋角劳蛛腹结网丝声,跟那指拨春葱划裂锦帛声。
“来……再往内来……”
五鹿浑陡闻一声娇唤,肩头一晃,丹田却是盈溢温暖,咬唇长吁半刻,噗嗤一笑,卸了防备,人已是大步放脚上前。
七转八绕行盏茶功夫,便见目前灯火如豆。
身外乃一纱帘,夜风穿堂,薄纱自舞如香炉白烟,夭华袅娜。
“咔呲。”一声脆响。
内堂忽现一影,香肩小露,乌丝如瀑。
其面颊朝后微微一侧,眼波轻送,再将半块冰梨往口内一递,咯吱咯吱,樱唇半抿,银牙细嚼,直惹得五鹿浑口涎大盛,暗暗吞唾。
“来……来……”女人巧笑,吟哦婉转。此言一落,登时之间,堂内暗处似是添了十数媚鬼,面旋飞花,袒乳披发,雪腕酥手贴拥着五鹿浑倾身近前。
五鹿浑着实受不得这般蛊惑,想也不想,方欲抬脚,猛听得屋外一声炸雷,不待反应,急雨倾盆。
草叶刷刷,翠幄承恩;芭蕉嗒嗒,乱红受露。
“来……来….…”
风动帘开。
五鹿浑见女子身子一旋,霞面正对:天颜现世,便似这尘寰牡丹一霎开遍,又若那银汉万宿齐落目前。
五鹿浑口唇开张,喉头烟熏火燎,膺内鼓擂,几破胸腔;其两掌紧攒,一再使力,竟将那手心嫩肉扎得血水模糊。半晌,其方攒眉,狠命吞口浓唾,唇角轻颤着,支吾吐出两个字来。
“栾……栾……”
此言一落,五鹿浑陡感右肩受力,其反应急迅,左掌一搭,三指化爪,倏地一声,已然紧扣一人脉门。
“疼……疼啊!”
五鹿浑细辨其声,登时回了神,侧目一瞧,见宋又谷正被自己掐了内关穴,急得眉眼鼻唇凑在一处,连番讨饶。
“松手啊鹿兄!”
五鹿浑膺前起伏不住,徐徐吐纳个两回,竟感满身薄汗,早把衣衫尽粘,将万千毛孔蒙个严严实实透不得风。
“宋……宋兄……”五鹿浑撤了掌,四下打量,见那梦中仙宫哪里还在,自己原是跪坐葡山派法堂内,身前半丈,便是那樟木凤池像。
宋又谷将腕子就唇吹了两吹,另一手柔柔按抚方才五鹿浑掌力所扣,眼白一翻,撇嘴嘟囔道:“我说鹿兄,这大清早的,你便来法堂入定,好生勤勉。”
一旁闻人战见状,冲宋又谷飞个眼刀,柔声轻道:“鹿哥哥,你那梦行症,昨夜怕是又发作了。今晨我等进早膳时,寻你不得,几要将整座葡山翻个底儿朝天。没想到,你竟在此,对着凤池师太木像打坐。我们同你说话,你也不应,两眼直勾勾往前瞧着,竟还唤那木像‘栾栾’,真真惊坏了我。”
五鹿浑一听,紧咬下唇,思忖半晌,方反应过来,起身直冲闻人战跟门边不言一辞的胥留留拱手施揖,讷讷轻声,“在下……着实对你等不住。”
话音方落,又听得宋又谷沉声讥道:“鹿兄,怎得五鹿老回玲珑京休养不过几日,你便日思夜想,还演了这一出兄友弟恭?”
胥留留轻咳一声,直冲那凤池木像躬身行礼,待罢,目华一亮,冲五鹿浑轻道:“鹿大哥可是于梦中灵机一闪,从现下乱局中悟了些干连出来?”
不待五鹿浑言语,宋又谷已是冷哼一声,来回打量五鹿浑面上那青白不定的神色,不过须臾,便似会意,冲凤池木像敷衍拱手,一面贼笑,一面嗤道:“万望菩萨不吝慈航,一垂普度,保本公子这腕子如常,挥斥八极,龙精虎猛。”话音方落,其已是一扬折扇,扭头便去。
五鹿浑朝堂内两位姑娘强挤个笑,一扫宋又谷背影,窘迫之下,难择善言,“这宋兄真是……逢我将定难定之时,更要添乱坏我静功。”稍顿,五鹿浑径自讪笑,濡唇逃目,轻声接道:“连番异事,久不成眠,在下……”话音未落,五鹿浑唯有埋首施揖,絮絮念叨,“原宥恕罪,原宥恕罪。”
胥留留同闻人战一听,连连颔首,垂眉见五鹿浑两腿一盘,又再跏趺而坐,长睫轻颤,已然阖了眼目。
“在下确还有些个关窍未能理清,尚需于法堂稍驻,作个思量。两位姑娘若无旁事,便先往外堂暂候可好?”
此言既落,五鹿浑目睑不开,却扭身再冲门外,抱拳相请。如此一来,不过片刻,便听得二女脚步沉沉,前后离去。
五鹿浑听闻房门虚掩轻音,立时长纳口气,两掌往面上一盖,来回摩挲不住;心下惊、惭、忧、愤,百味杂陈。然则,其隐隐又感春梦忽来、骤雨疾去,醉花之时荏苒瞬逝,竟恬不知耻暗生惆怅,扼腕乞求重临梦境,往复履历。这般思忖着,五鹿浑探掌自滚烫面颊往下一摸,直感腰际微凉发麻,细思从头,“啪”的一声,恨恨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则轻哼一声,启睑平视,却感眼目前似横有一藕,断乎两节,丝心绵密,绕指黏连,无绝永续。
当日午时。四人围坐桌旁,默默用膳。
宴中,五鹿浑同宋又谷相视以目,眼神初遇,兀自垂眉,长筷翻腾,同时捡了根菜青往口内一送,咯吱咯吱咀嚼不住。
“鹿大哥,接下来,我们当往何处?”胥留留拨拉着碗边几粒米饭,稍显无措,轻声询道。
五鹿浑一听,心下莫名一紧。那根菜叶半条粘在舌上,半条滑进喉里,立时将五鹿浑噎得口唇开张,抬掌不住轻拍颈项。待连饮两碗百合子杂豆汤,方感那菜青终被冲落腹内,性命得保。
“离回京两月期限,尚存一半。我心想着,是否当往四海帮走上一趟。”五鹿浑攒拳,就唇咳了两回,沉声应道。
宋又谷闻听,立时喜不自胜,咣当把掌内碗筷一搁,挑眉笑道:“虽不知那钱眼子究竟有没有秘密,也不知其若真乃异教中人,肯不肯跟我们吐露些个秘密;然则,现下只要让我离了葡山,莫说四海帮,即便刀山火海,我也愿往。”言罢,又再轻挠耳郭,面上自怜自惜之色颇重。
闻人战一听,下颌前探,掩口娇笑,“真要这样,你这条泥鳅倒不如游去昆仑派,摸一摸那女掌门底细。双管齐下,事半功倍。”
宋又谷面上一寒,唇角颤个不停,舌钝辞短,不得片言,只得将脸埋在碗内,举箸盲夹近前一碟风干牛舌。耗了半刻,方将那筷头收归,正欲就唇,却陡地察觉筷上空空,未夹一物。眨眉功夫,宋又谷已是憋得面上通红,手腕抖个两回,立时弃了筷子,埋头牛饮那碗乌鱼蛋蘑菇汤。
胥留留同闻人战对视一面,摇眉浅笑,柔声应和道:“现如今,也唯有四海帮同昆仑派两个去处。咱们先往陈峙那处探上一探,也无不妥。”
如此,四人商定,膳后便各自回房收理行裹,后则齐往柳难胜那处道别,欲于第二日巳时下山,先往东南四海帮。
柳难胜本想款留再三,多招待四人几日,然见其意决心定,也不便多言,唯有不住长施大礼,颠来倒去敬谢五鹿浑大恩。
一切打点停当,已至酉时。
五鹿浑本欲早些安寝,好生调养调养精神,以便明日上路。孰料得,方才生了困意,便有随同前来葡山的祥金卫拍门急报,说是得了京内羽檄,不敢耽搁,这才斗胆搅扰五鹿浑歇息。待其入得房来,火急火燎将一封姬沙所传密信奉上。
五鹿浑展信打眼,瞧不足片刻,已是面色泛白,失了常态,抬声喝令金卫速往各屋请了余人前来。
闻人战初至,掩口打个呵欠,细辨五鹿浑神色,立感有异,收敛形容,抿唇候个盏茶功夫,终是不耐,脆声询道:“鹿哥哥,何事这般火燎眉毛?”
五鹿浑静坐椅上,面色凝重,甩手将密信一展,却是递于一旁胥留留,侧目往房内一扫,眸色渐黯,“怕是明日,你我无需再往四海帮去了。”
胥留留目珠微转,细辨密函,抬眉一顾,正见五鹿浑颔首示意。胥留留稍一抿唇,一字一顿轻声诵道:
“四海帮帮主陈峙,已然命归地泉。皮肉剔骨,投入石磨,混杂其血,碾为肉糜。唯剩一首,置于石磨之上,双眦欲裂,死不瞑目。”
“昆仑派掌门雪见羞,生受棍刑,亦已丧命。我等金卫到时,其尚残喘。救之不能,不可卒睹。棍首尖细,自其阴插入,将之空架。其身赘重,缓缓下落;长棍过身,徐徐上穿。其难忍剧痛,凝力于齿,断舌自尽。后棍尖方自一腋钻出。内脏尽破,血水成河。”
此言一出,胥留留同闻人战俱是掩口,屏气累息;后则探手相握,稍一使力,互为挽扶。
宋又谷见状,吞唾不迭,手掌轻颤,一把接了那密信,掌背浅扫纸面,深纳口气,沉声接诵,“老朽急恳王爷立归玲珑京,诚禀详情,细作筹谋。匆此布臆,余容续陈。”
一语既落,堂内四人相顾无言,自感那密函寥寥数辞,字字惊心。思及信中所述惨状,诸人脑内似已闻得那横死二人哭嚎乞饶之声,尖尖似针。想来,陈峙同雪见羞所历,非无间炼狱不可见,非无量鬼王不可为。
“先有隋乘风碎首,后有钱眼子糜躯。再加上那薄山石刑同昆仑棍刑,若说不是异教重现,还有何人使得出这等阴损酷刑?”宋又谷不由切齿,折扇一立,已是将那密信洞穿。
少待,见余人无一有应,宋又谷腕上着力,刷的一声疾开折扇,直将那密信碎成百片,翩然下坠。诸人低眉,定定注视,目睑眨亦不眨,直感一物入咽,气塞难舒。
“我等……明日启程往玲珑京?”宋又谷干咳一声,折扇开开阖阖,杂音不住。
五鹿浑脖颈一仰,抬掌自额顶一路轻拍至口唇,连扣数回,终是难置一词。
震惊一夜,四人无眠,苦捱至鱼肚微白,已是目红舌燥,失了心气。
何曾想,恶事接连,端的凑巧。
金卫所传消息尚如鲠在喉,这边葡山派又添一位不速之客,未请自来。
此人身逾七尺,浓眉大眼,须渣透青。然其面上不见神采,一袭长衫又皱又烂,全然一副丧家犬的破落模样。唯其两手所持双钩,有金有玉,锻造精细,瞧着颇为金贵。
“堂妹,我师父……我师父被那大欢喜宫所害,撒手西归。现如今,钦山已是没了我的立足之地。”
来人一见柳难胜,立时软了筋骨:脚跟一滑,便往地上一瘫;双钩一竖,直往怀内一抱,扯着嗓子,哭嚎不住。
此一人,正是柳难胜堂兄,亦是三经宗钦山首徒——柳松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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