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送路
自五鹿浑出销磨楼不过两日,这天卯时过半,容欢果是同五鹿老、胥留留、闻人战一同回返宋楼。
秦樱再见了自己这心心念念已至茶饭不思了几日的亲亲孙儿,欣喜之气已是发在颜色上。柳眉一定,细细一瞧,见容欢面上虽显怏怏,然则神气不亏内质不损,履星衣霞,照样一派擎天架海气度。
秦樱见状,心内稍见宽慰,探掌轻往身侧况行恭臂上一搭,口内喃喃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容欢心下有愧,初时莫敢抬眉,只是小心翼翼堂上端立。此时方一闻声,这才微微扬颌紧睑一觑,见身前秦樱同况行恭,一则是钏松手腕袍褪骨肌,一则是虚浮赤肿愁眉病眼,显是忡忡心忧,惶惶度日,没白没黑为自己挂记着。
“祖母……况老……”容欢鼻内一酸,险些哭出声来,“欢儿不孝,只顾自己性执使气,凡事总得先趁了自己心意,却不想着……却不想着那一时那一事……于祖母而言,何尝好过了去……此回祖母莫再宽贷,便尽将重话呵斥了欢儿,只管把家法来招呼,欢儿知错认罚,绝不应口,绝不叫屈!”
一言方尽,秦樱瘪嘴一叹,眼眶亦是微湿,立袖掩面,缓声自道:“原还想着……我的欢儿可会埋怨了祖母,便似…便似祠堂那只受惊鹩哥一般…只识去路,不见归途……”
稍顿,未待容欢有应,秦樱感况行恭手掌徐徐轻轻拍在自己背上,心下顿时纾解少许。垂着睑纳口长气,摇眉苦笑再道:“祖母年纪,已然老迈,恐不知何时,便得谢尘世、卧糟丘,再也不能拘着你、管着你、斥着你,打着你。待得那日,忧当忧黄泉路无车无马,恨只恨忘川河无艄无舟,你我祖孙阴阳两隔时,欢儿若肯再念起祖母先前半点好处,怕也只能对着一坡土丘,奠一碗凉浆,燃三柱清香,任你哭呐喊呐悔呀悲呀,祖母那沙里白骨,亦是再也听不着管不了了……”
听得此优柔谆切处,容欢哪里还耐得住?似是被一只大手自口而入,过咽穿喉,掐住了食管使力一带,生生将自己心肝脾肺一副内脏整个搯擢出来。腔内虚空,脑内反倒翻江倒海水漫金山,悔疚忧怨哀顺着百汇到得天冲,又再把住了两只耳轮,绞湿帕子一般,将自己眶内那蓄得满满的眼水全都拧了出来。只听得咕咚一声,容欢已是两膝跪地,仆的倾身展臂立时扑将在秦樱膝头,埋面向下,哼哼唧唧好一通腻歪。
秦樱见状摇眉,面上既是无奈,又带惯纵,两臂一绕一弯,将容欢好生圈在怀里,静默半刻,又再柔柔拍在他额顶,悠悠叹道:“祖母这岁数,若得正命牖下,便是喜丧,哭它作甚?再者,你已长成个立地顶天的七尺男儿,还要行这般娃娃把戏,便也不怕你媳妇儿在后头瞧着,回屋里戳你面颊嚷你没出豁?”
这话一出,立在一旁的胥留留腮上倒先飞出两朵红霞来。
容欢闻声,再将一张湿面孔于秦樱裙上一通摩挲,脊背顿个一顿,鼻凹抖上一抖,这方扬起脸来摇了摇眉,两掌紧捉了秦樱腕子,珠宝一般纳在怀里,挑眉定睛,抬声自道:“祖母尚是桃李容貌,松柏身骨,怎偏说那些个有的没的来骇欢儿?若是神佛行止荒唐,错判生死,欢儿舍了自己命去,随他来个十头罗刹八臂哪吒,我照样削他五双脑袋断他四对胳臂!”
话音初落,容欢心下却感说错了话,颊上一紧,生恐那卸掉胳膊的言辞牵出秦樱丝毫关乎人彘的不快忆记。
“你这孩子,莫要这般插科使砌,满嘴浑话!”
容欢见秦樱话里话外没露半分恼怨,这方缓将悬心放下,想想前日五鹿浑托金卫转予自己的手书,心下默默念叨着那句“一蚁吞十象,一螳挡千车(JU)。无根花遍地,漫天无翅鱼。泥牛耕水底,纸马赛神驹。既是梦中事,哪桩不无稽?”心下窨付片刻,咧着嘴嘿嘿笑出声来。
“大厦既焚,不可洒之以泪;长河已决,不可障之以手。往事难追,祖母切莫多往心底去,反给自己添了愁绪。”稍顿,容欢正了正面上颜色,徐徐起身,一掸袍尾,朗声接道:“往日价欢儿甚不明理,糊涂行事,胡乱度日,乘肥衣轻,虚脾风月,极尽纨绔败家游戏俗尘之能事,全不顾祖母风摇雨濡,苦在暗处。现而今欢儿深晓祖母艰辛,感念祖母大义,必得肩挑宋楼、力担容氏,求它个光耀门闾,聊慰老怀!”
秦樱闻声,心下有感,后背一阵浅痒,抓挠不得似的,只将身子于椅上晃个两晃,紧捏了况行恭一掌,疾声笑道:“出息了,出息了。我的欢儿,终是有了这应机豹变时候!”
五鹿老于堂内角落立着,一面思忖着五鹿浑去向,一面咂摸咂摸口唇,心下不耐道:眼下这般燥热天气,谁要窝在此处看你们这出祖慈孙孝的伦常戏码,还不若小爷我裸卧玉床,浮瓜沉李,雪藕调冰,听上曲《永世乐》《万世丰》佐酒。这几日,若非得我兄长密令,教我使出浑身解数好生宽解容欢,我哪儿能白白费了那般多甜唾在个须眉身上?真真坏人兴致。
思及此处,五鹿老翘着指头,轻戳戳自个儿唇角,脖颈一歪,眼风自然然飘到了一旁闻人战身上。愈是多瞧,便愈觉得这女儿家可人心动人情,像极了日下凉荫季夏清风,像极了一盏教人齿颊生香消暑去烦的桂花乌梅汤。
便在此时,堂上况行恭耳郭一抖,已是纳了五鹿老前一声轻嗤、后一声喉动,无华双目冷不丁往五鹿老面上一扫,直将其惊得个平地吃跌抖了三抖。
“我便早说,你这大半世吞苦咽辛,总得有个否极生泰苦尽甘来之时。”况行恭一面说,一面缓拍了秦樱手背以为回应,目帘一耷,巧笑接道:“咱们欢儿本是花锦在胸龙虎在胆,你且降心回虑,莫多忡忡。”
“欢儿能耐,我自晓得。眼下愁只愁其终身。”话音方落,秦樱已是将眼风一递,柔柔落定在胥留留身上。
“只有剩茶剩饭,哪儿有剩儿剩女?你且瞧瞧,欢儿红鸾即照天喜近临,胥家小姐这般礼度委蛇形容标志的人物,还不就在眼前呢?”
话音方落,胥留留已是耐不住躬身起手,行了个礼。
“留留此番,多有叨扰,身负血仇,实难迤逗……”一言未尽,胥留留稍一抬眉,正同秦樱四目交对,心下一紧,言辞一时失了准头,嘴上跟着亦有些个支吾,“至于先前…宋楼所遇所见所闻……留留自知事重,定会牢钳吾口,讳莫如深……万望奶奶…心安……”
“孙媳且来。”秦樱单臂微抬,冲胥留留作个相请姿态。
胥留留见状,止不住又是一通忙乱,想着先打腹稿,若得逼婚,便说些个“感恩青眼,不弃陋拙,有孝当身,难执巾栉”之类,后则抿了抿唇,左右扫一眼容欢同闻人战,这便款款向前,携住秦樱手掌。
五鹿老同闻人战瞧着眼下,随即对视一面,齐齐抱臂,只将容欢一通打量,看得这宋楼公子脸红脖子粗,只敢将一双星目正对了自己履尖,呼哧哧喘口长气,瞧着着实担待不下。
“留留,你既知晓我宋楼金樽之密,便当知一个女子,若是正心正意,不挠不屈,亦可担家计、耀门庭、积阴骘、博侠名。奶奶虽同你相见未有多日,却也看得出你是个女中丈夫,不让须眉。此回欢儿转意回心,奶奶料定个中少不得你因机劝诱,因势利导。”
秦樱顿个一顿,濡濡口唇,缓声再道:“加之,老朽对坼天手钦敬日久,宋楼同咸朋山庄亦乃奔走之友。今其罹难,有怨难辩,奶奶就算不瞧着那纸婚书,亦愿匍匐相救,但望水落石出。”
“祖母所言甚是!孙儿必得一路追陪,鼎力协助,好替老泰山报此大仇……”
容欢一言未尽,已是被秦樱一个眼风定在当场,后续那些个豪言壮语,便似一口粘痰,附在嗓子口,吞吐不下,好不气闷。
“老拙拎得清轻重,辨得出早迟,自知我孙两脚头难定,尔等一鞭行色急,故而今日这洗尘酒,少不得又要作了送路盏……”
容欢闻声,喉咙不由瀼瀼,轻咳一回,心下负疚。
秦樱再拍拍胥留留柔荑,侧颊扫一眼容欢,摇眉自叹,“先前奶奶管教自家孙儿,多似水泼顽石,不见效用;唯盼留留一路多加提点,来个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你二人携手并肩,互相也算有个照应不是?”
话音方落,秦樱两掌收归,缓自袖内摸了两张信笺,一左一右,分别递了给容欢同胥留留。
二人见状,莫敢耽搁,眼风一对,径自启信细观。
只见得容欢纸头不过四字——北比臼舅;胥留留那边亦是不过一句,多于三少于五——丁血宓宁(寧)。
胥留留打眼一瞧,甚不解意,倒是容欢将八字合则一处,心下已然有了断定。
秦樱柳眉渐舒,眉头稍展,手内稍一使力,攀着况行恭胳臂起得身来,展脚舒腰。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先前托那祝家大郎所问,老拙不答不应不知不明。唯不过兴致到了,浓磨香翰,深蘸紫毫,捻一捻字帖,抡一抡腕子,附庸风雅,毫不作数。”
言罢,其已是正色挺胸,莲步生风,同况行恭一前一后,默默去了。
半餐饭功夫后。
五鹿浑卧房。
诸人瞧着眼目前那头壳锃亮顶上无毛的五鹿浑,俱是唬出一身冷汗。
“鹿…鹿哥哥?”闻人战撺梭一般近近远远近近往复朝五鹿浑身前蹭了多回,心下一定,踮着脚半支了胳臂,轻往五鹿浑额顶摩个一摩。
“你莫不是要出家?”
一言方落,五鹿浑面上一黯,唇角一耷,径自往后挪个两步,两掌一并,低眉一字一叹,“万缘皆不染,一念自澄清”。言罢,其心似是陡地磕在寺前那高高的门槛儿上,定睛开目,正见佛陀成道相,挤眼再瞧,这大雄宝殿上跪坐诵经的,不正是那同括和尚?
“火蛾趋明,转为明烧;日下孤灯,必然失照。”
五鹿浑一时有些个发懵,不由自主冲脑内同括影像缓道一句“阿弥陀佛”,正自魔怔,偏听得自家胞弟高声喝了一嗓子,“哪个不开眼的贱奴才,竟敢揣歪捏怪,太岁脑袋上动干戈?”
五鹿浑应声一颤,侧颊闭目,强忍着没让自己眼睛露出白来。
“我说兄长,你倒是应上一声啊!万莫说你真要舍了这锦衣玉食,离了那佳人娇娘,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车尘马足,蚁阵蜂衙,本也无甚可眷可恋的。”
胥留留这一句方落,更引得闻人战摇眉娇嚷,“胥姐姐,你可是已同这条泥鳅配作一双了,哪儿好还没凤冠霞帔,春宵一刻,三年抱俩,儿孙满堂,便要急急遁入空门做那劳什子的姑子嘛。”
容欢闻声,面上好不羞怯,摊掌掩面,反口嘟囔一句,“只怕你跟那头四蹄野鹿处得太久,净习了些没头没脑的,耍起贫嘴来倒见青出于蓝了。”
“我说容大公子,眼下不是你在我金卫暗桩借酒浇愁以泪洗面、我殷勤看顾细语温言的时候了,更不是你我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引为莫逆照心照胆时候了?”五鹿老心下不悦,口唇一撅,抬声便驳。
容欢一听,心下实在有些个发虚,再念着那甚的洞房花烛,脚底已然发软,缓将身子自胥留留一侧挪了开去,唇角紧抿,莫敢搭言。
胥留留抬眼再将五鹿浑一通打量,脑内将宋楼前因后果七拼八凑,自知此一回又是五鹿浑一人铺谋定计,这方将自己早早支使出去,便于其同宋楼奶奶作些个不能摆在明处的交易。思及此处,胥留留再不多言,反倒有些个恼恨自己方才多口多舌,不知不觉又想帮衬着五鹿浑寻个台阶下。
“鹿大哥?鹿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嘛。”闻人战睬也不睬容欢,又再轻手轻脚近了五鹿浑的身,脖颈一歪,心下想的竟是在五鹿浑那光秃秃的脑袋上烙上几个香疤瞧瞧。
“兄长,可是有人趁我不在,举一楼之力专为欺负了你?”
“你这是哪里话?”容欢眉头一皱,抬手便指在五鹿老鼻子上。
“这可不是前两日你拖着两筒鼻涕,兜着两潭眼水,说死说活乍悲乍怒时候了?”
“你……”容欢挠挠腮,撇撇嘴,目帘一盖,着实寻不出句恰适的反唇回讥。心下叹个一叹,苦笑暗道:得,得,便当是本公子罗睺星入命早了些,隐忍两日,事过转吉便好。
五鹿浑听着身前这几张嘴七七八八东拉西扯,似被人将一口袋瞎家雀劈头盖面扬了一脸,眼前噼里啪啦,耳内吱喳吱喳,全无止歇。
“莫再多猜了。”五鹿浑纳口长气,摊手往自家头壳上一抚,启唇带笑,面上再显出四个酒靥来。
“蜿虹风俗正厚,宋楼待客尤尊,你且莫多妄言,惹出我等嫌隙。”
五鹿老本非能忍事饶人的主儿,然见自家兄长这般说辞,其也不好多辩,索性自顾自往榻上一躺,赌气扭脸,再不多言。
“只因在下急欲探得宣家弟兄行踪,这方……为宋楼奶奶误会,小惩大诫了一番……”
言及此处,胥留留鼻息不由一缓,目珠转上两转,心下暗道:难怪方才堂上见你不得,亦难得有你五鹿大皇子撞头磕脑的时候。只是这小惩千百种,宋楼奶奶怎就非得择了削发这一种?怕是你鹿大哥莫敢言明,过去这几日,你究竟拔了哪家的树,想要寻摸哪家的根?径自思量着,胥留留眼风倒似钉死在五鹿浑颊上,双眉眨也不眨,就把自己将信将疑的心思直勾勾冷飕飕全往五鹿浑面上招呼。
五鹿浑被胥留留盯瞧得甚不自在,虚虚作个若无其事情态妆在脸上,然则不过盏茶功夫,其已是溃如山崩,急惶惶侧颊逃目,抿唇不发。
一旁容欢同闻人战见状,只做不知,一则闷头不语,一则扬眉缓声。
“我说泥鳅,方才堂上,宋楼奶奶给了你同胥姐姐各一张薄纸,到底那上面,写了甚了不得的东西?”
胥留留闻声阖目,只将自己那信笺掏索出来,不掩不藏放置桌上。
“丁…血…宓…宁?”
闻人战将那纸头正着反着倒着斜着瞧了一通,半晌瞧不出毫厘玄机。然其脑内灵光终是一现,先将那纸笺搁在鼻头,嗅上一嗅,后则巧舌露出个头来,未见耽搁,转眼便要贴在纸上舔个一舔。
“莫动!”
容欢初一见状,立时启唇喝止,猿臂行在唇齿前,一把扯牢闻人战后衣领,眨眉将那信笺夺了过来。
“瞧瞧,你着慌个甚?祖母这谜,我于堂上一早解了。”容欢一面说,一面将自己那四字纸笺摸出,两张一上一下置于一处,唇角微抬,负手巧笑。
“鹿兄,当日你同祖母打商量之时,是直问的宣家二子行藏,还是迂回欲探剑横子前辈下落?”
“询的乃是杜前辈所在。”
“那便是了。你等且看,祖母予我这四字,首字为‘北’,便是说,愈见此人,需得北往。”
“再瞧胥小姐这四字,首字乃‘丁’,便是说,愈见此人,得去丁家。”
“故而,因着‘血’字,当是‘皿’而出头,饮食用器之首也。这处或指的并非是用器本身,而是那器内所承之物……北边真敢以杯盘之物称王的,除了祁门关丁梦璜那三昧酒家,还有何人?”胥留留目珠一转,已然解意。
容欢闻声添喜,心叫一声“伶俐”,濡濡口唇,又再接道:“至于这宓字,乃是一人心上插得一剑,躲于檐下。”
“所以,许是多年前剑横子老前辈比武受创,受了丁梦璜搭救?”闻人战抱臂膺前,樱唇翘得几要比鼻尖还高,咂摸两回,却又自行反驳道:“若是寻常伤处,怎非得用了宓字,教其心上插刀?”
容欢倒也不睬闻人战自言自语,缓给自己斟了杯香茗,就唇一吹,趁热饮下两口,立时汗如水洗。
“至于这最后的宁字,便更好通——杜前辈现应于三昧酒家帮衬丁梦璜,赚个营生。喜的是心已复原淡泊宁静,叹的是血气已散不复汹汹……”
此言未尽,堂内三个男人已是两两相顾,面面相觑,吞唾紧睑,异口同声。
“仲三苦!”
“初见之时,我便感那人不似凡夫。”容欢摇头晃脑,径自言道,“再思当日丁梦璜说辞,加之其姓氏一杜一仲,想是取杜仲为人揭皮入药,自惭无颜之意。名则一苦添作三,却不知因着何事、为着何人?”
余人扫一眼容欢面上自得之态,只作不见不闻,未有片语相应。唯有闻人战心下见疑,不管不顾,娇声询来,“我说泥鳅,你这拆字解义,勉强可通;然你那边‘比’‘臼’‘舅’三字,又当怎解?”
容欢闻声,面皮登时一紧,眼风起起落落,神色犹犹疑疑,缩头缩脚,支支吾吾。
五鹿浑见得容欢这猢狲一般毛毛躁躁定不住的样子,不由暗暗笑出声来。
蜷在榻上的五鹿老一瞧,心痒难耐,侧身支肘,往闻人战处飞个眼风。
闻人战见状,立时解意,一把抢了容欢掌内纸头,蹦蹦跳跳上前,同五鹿老坐于一处。
“喔,这三字,我解得。”五鹿老两目精光一闪,挑眉却冲闻人战道:“然则若欲详析此谜,尚需小战助我一臂。”
不待容欢一个“不”字跳出口来,五鹿老已将上身一立,两手往闻人战肩头一搭,稍一使力,缓将闻人战身子转个半圈,直教其背对自己。
顿个半刻,五鹿老再将两臂一搭,重将闻人战身子扭回,两人并肩贴脸,四目交对。
闻人战脑子一空,仍未解意,牵线傀儡一般,只由着五鹿老操弄。
“如此,小战可是想通透了?”五鹿老再将面颊朝前一凑,吐气如兰。
闻人战眨眉两回,痴痴一应,“不通。”
五鹿老见状轻笑,心下自行叫一声好,正待将两臂缓往前伸,好就势拥闻人战入怀,却听得一旁容欢已是按捺不住,抬声便道:“男女相随,两心相对,如此你尚不明,难不成要等着跟这五鹿小王爷生下贵子一举得男方才通晓不成?”
其言未落,闻人战已是一个闪身,弹指离榻已有半丈。五鹿老依势向前,扑了个空不说,更将自己手肘不小心敲在榻沿,一时间酸麻痛软,着实“妙不可言”。
“好你这头小鹿!几天不让鞭子抽一抽,你便浑身不自在。”
容欢冷声一嗤,随声附和道:“莫说鞭子那般死物,想来即便蚊虫蝇虱,亦是对咱小王爷无甚奈何——毕竟,人家一身‘顽皮’,叮不动,咬不穿,捉不牢,刺不破。”
五鹿老揉着手肘麻骨,面上五官几要挤成一团,下颌一抬,先往容欢那处点上一点,后则扮个可怜兮兮模样,直冲着闻人战摇头晃脑。
“小战,怪只怪梦里佳人在侧,我实是心神摇曳,自控不得……”
闻人战樱唇一撇,隔空一啐,“甚的梦里佳人,我看你是色中饿鬼,对谁都是这般不端重!”
五鹿浑闻声,又再哂笑,稍一侧目,却查胥留留眼风不知何时又重落回自己身上。五鹿浑心知一些事儿瞒是瞒不下的,然则胥留留脾性,自己倒也清楚,若是自己不提,其必不会多口先问。故而眼下这叠叠迷障渺渺茫茫时候,自己也只得扮成个老僧入定,不睹不闻。
思及此处,五鹿浑反冲胥留留颔首浅笑,顿个一顿,阖目攒眉,想起的却是昨夜宋楼仆婢依令送与自己的一幅小像。
只见其上,近处绘一僧托钵朝上,面向一窗,窗口少开,一人探头;远处绘一酒肆,悬旗相招。
想是此画草就,布局颜色俱不考究。一侧书小楷,倒是挺拔娟秀:窄窗开,一钵求金,笑掉主人大牙。
五鹿浑初得画像,本是不明就里,念着秦樱之前早籍着那一句“速往祁门关丁家求个新酿”点明了杜苦所在,现又多此一举,一笑自己头上无毛,二骂自己贪得无厌,想是专为着戏谑嘲弄,以清恨怨,故而那一时,五鹿浑只将那画潦草一搁,未曾上得心去。现下细想,那一画,又岂止揶揄耍笑这般浅显,细细琢磨起来,可以“祁门关,三昧梦璜,容下仆役小命”作对,如此,不正是暗合了杜苦身份?
思及此处,五鹿浑面上已见肃穆,吞口清唾,心下暗道:这宋楼奶奶,还真是言中有响,句里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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