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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常存敬畏心


  昏暗的大殿内四处都是燃烧的痕迹,地面上有暗红色带着微光的符阵铭文。在符阵正中央,有个人坐在那里,背影颓唐而落寞。

  容虚镜踩在逐渐沉寂的铭文上朝着阵中人走过去,停在了他的几步之外。

  姬永夜低垂着头,他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受伤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他只觉得很无力,自己的头脑控制不了肢体,想站起来却只能这样坐着,像甘心低头的失败者一样。

  “失信小儿!”姬永夜出声斥责,发出的声音却远不如他自己预想的那么严厉,反而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感。

  “失信?”容虚镜问,“他答应你什么了?”

  姬永夜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强撑着自己转过头,看到了被星光环绕的容虚镜。

  她垂着眼打量着自己,像是翻看一本内容无聊的书籍,满眼里都是只想尽快看完或者直接关上书本的不耐烦感。

  “焚琴……”姬永夜对着她伸出手,却一下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焚琴——!”

  姬永夜自己都没发现,他姿态一下卑微低落进了尘埃。脸上滚烫的泪水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也带着不敢面对的痛苦和愧疚。

  容虚镜愣了一下,这个人长得和古逐月有几分像,又不那么像。他面部的线条比古逐月更加硬朗,五官也更立体深邃。但一眼就能感觉出来,他不是古逐月。

  “焚琴是谁?”容虚镜问他。

  姬永夜忽然陷入了迷茫里,焚琴是谁?他也想不起来了,但看到容虚镜的脸,一种压迫心脏令他难以呼吸的歉疚感就如同海浪般涌来。

  “焚琴是谁?”姬永夜问自己,“焚琴是谁?我怎么忘了?”

  他摸到容虚镜衣角的一瞬间,也发觉了自己早就热泪满面。

  容虚镜杵着长帐站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她低下头看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而痛苦的人,如同漫天诸神终于肯低下头,垂怜在尘世中苦苦煎熬的普通人。

  点点星光从她身上的纹绣上游动出来,给她毫无表情的脸度上一层冷白色的荧光。容虚镜伸出手,隔空覆在他的头顶,光华从她额角的晶石中流淌而出,绕过她的指尖汇入姬永夜的头顶。

  “本座无心伤你,”容虚镜说,“只是有人让本座救尉迟醒,不得已才打伤了你。”

  星辰的力量在他的经脉里游走,迅速修复了他身上的伤。姬永夜发觉自己发昏的视线开始慢慢恢复清明,眼前的人影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符阵何人所下?”容虚镜问他,“如何来破?”

  姬永夜双手撑地站了起来,他比容虚镜高出一个头,此刻站在她面前就只能低头看着她。如果不是周围废墟般的景象,这样的情况甚至能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这样一看,姬永夜就再也叫不出焚琴两个字了。她跟自己脑海深处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做焚琴的人,是不会这么骄傲而冰冷的。

  “不知道。”姬永夜说,“我叫姬永夜都还是尉迟醒告诉我的。”

  “没有记忆,”容虚镜明白了过来,“不能维持化形,你恐怕只是姬永夜的一魂。连何人给你下阵把你困在这里都不知道,你着实可怜。”

  姬永夜撩起袖口,法阵正中间残存的六角星符号和他手腕上的如出一辙。姬永夜看了很久,抬头看着容虚镜:“你认识这个符号吗?”

  容虚镜回看他一眼:“本座为什么认识?”

  “看你本座本座的,”姬永夜笑了笑,“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来历,尉迟醒那个小儿都认得。”

  “他认得那你不去问他,”容虚镜说,“问本座有什么用。”

  “我倒是想问,”姬永夜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我拉着尉迟醒想问清楚的时候,是谁那股至纯至净的星辰罡风力从刀外而来,打伤了我,带走了尉迟醒?”

  容虚镜垂下眼,懒得跟他多解释。她本来是打算解开这个阵就出去,但是她发现这个阵法不是她能解的,有些地方甚至还好像是专门为了防范星算的人解阵而设的。

  “你被此阵困在刀中,又不变成刀灵,它迟早会吞噬掉你这区区一魂。”容虚镜提醒了一下他,刀剑至刚,魂魄至阴,从来不会阴阳调和。只有魂魄被冲散,消失在这广袤天地之中。

  想存附在刀上,只有成为刀灵,生生世世被铁器束缚。虽然现在姬永夜的状态也是差不多的,但刀灵和魂魄始终还是有区别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姬永夜说,“不过这个阵法好像替我承担了不少刀里的刚正之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姬永夜很多事情都愿意告诉容虚镜,他对她有着天然的信任。

  “阵法还让你能吸取活人的血气?”容虚镜问他。

  “虽然我也想,”姬永夜说,“但好像只有尉迟醒和他那个同伴的血才行。之前就差一点,再有一点他同伴的血,这个符阵就能完整了。”

  容虚镜只能算活人命数,已死的人都是没有命星的,否则她倒还真想看看,未来这个阵有没有成型,成全型了又会怎么样。

  “设阵的人,”容虚镜说,“应该是想让你出去。但用活人鲜血祭阵太过阴狠,而且你也无法保证不会害了古逐月。本座会想办法毁阵,至于你是存是亡,自求多福。”

  “焚琴——!”姬永夜想要叫住转身离开的容虚镜,开口却又喊出了这个名字。

  明明不像的,他已经想不起来焚琴到底是怎样的人,但他总认为焚琴一定是温和爱笑的。

  而自己面前这个比寒潭还沉静,比冰霜还刺骨的人,连表情都没有一点,怎么会是焚琴呢。

  “本座姓容,容虚镜,”容虚镜说,“不是你说的焚琴。”

  容虚镜睁开眼,寒山尽平放在她盘坐着的双腿上。她拿过刀鞘,把刀收了进去。

  星尘神殿的穹顶上,每个命星都按着自己的轨迹在不断运转着。容虚镜提着刀站了起来,仰望着星海。霸星和帝星的轨迹越来越靠近,两颗命星在运转过程中相接的次数越来越多。

  容虚镜看着穹顶,她知道,新的时代就快开始了。

  “尊位。”容澈从殿外走来,在容虚镜十步之外单膝跪下。

  容虚镜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自己要教他起第一卦的事情:“过来。”

  容澈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忙起身站在了容虚镜的旁边。

  “何为星辰?”容虚镜问他。

  容澈认真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如实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在莫名其妙成为观星长老后,偌大的天北命星海,都要他一个人来执掌。

  “日后自然会知道。”容虚镜淡淡地说。

  比起很多自认为理解了星空的说法,她其实比较喜欢这样干脆摇头说不知道的答案。

  至少不刚愎自用。

  容澈愣了一下,他以为自己说不知道,容虚镜可能会直接让他出去。结果她说日后会知道,意思就是自己一定能留在这里了。

  “是。”容澈低头受教,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容虚镜挥手拂过,《缺一录》悬浮在了容澈面前,长卷缓缓展开。她伸手在长卷的文字上点过,几个字符缓缓地亮了起来。

  “算谁的?”容虚镜问他。

  容澈抬头在漫天星辰中一望,随手指了一颗命星。

  “站在本座面前来。”容虚镜后退了一步,为容澈让出了位置。

  容澈站在她前面,背对着容虚镜站立。刚刚站定,容澈发现自己的双臂不由自主地伸展开,右手在虚空中一抓,仿佛是想引自己刚刚所指的命星。

  按容澈对自己的认知,命星一定是会一动不动的。但他这么一抓,命星还真缓缓向他移动过来。

  容澈侧过一点,想回头看容虚镜。容虚镜在他背后带着他引命星的身影还没看全,只听到她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专一。”

  “是。”容澈自知有错,连忙回过头,专注地看着命星。

  一颗泛着温和光芒的命星悬浮在《缺一录》上方,容虚镜点过的字纷纷化成光影浮现了出来。

  “天道至清,无涯而远阔。”容虚镜念出这句话的时候,字符也排列成了她所说的顺序,环绕着命星。

  “星辰所赠非人力能求,先辈得洪荒所睐,受青天恩泽,我辈必常存敬畏心。”容虚镜念动着星算每个弟子都该谨记的法度,容澈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也跟着她一起念着,“天命所在,虽万死而维其道,倾四荒而成其业,承其骨血而行其百十难路万重千山。”

  命星在字符的环绕下晃了晃,亮过一点强光后恢复了如初的温和。

  容虚镜走到了容澈正前方,隔着《缺一录的》长卷看着容澈:“感觉到什么了?”

  容澈觉得很奇怪,他跟着容虚镜这么一念,好像突然就感觉到了这颗命星的运行轨迹,再多想几遍长卷里的记载,一个人影的逐渐出现在了自己脑海里。

  “苏灵朗?”容澈好像看到了它的宿主。

  “行缺一卦。”容虚镜说。

  容澈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光影,光影交叠,长卷上最简单算式在他手下成型。

  他脑海里的人影突然动了起来,苏灵朗从马背上下来,披着铠甲走到长长的阶梯下。血红的披风在他身后飘扬,铠甲突然变成了朝服,容澈看不懂这朝服的样式,但从往来的无脸人影对苏灵朗的态度来看,他的地位很尊崇。

  苏灵朗迈过宫殿的门口,跪倒在皇帝的面前,他低下头,右手按着胸口。

  年轻的皇帝走过来,双手扶起他:“你是王朝唯一的辅国大臣,天下兵马大将军和上清御史相,都不足以表彰你对王朝的奉献。”

  容澈突然从景象中清醒了过来,他发现容虚镜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滴冷汗从他的鬓角滑落:“尊、尊位,我好像算到了新的辅国,他不姓宁,皇帝,好像也不是李氏皇族中人。”

  他很是害怕自己被扣上叛国的罪名,自己的第一卦就算到了乱臣贼子,而星算还倚靠着皇族。

  “你怕什么?”容虚镜淡淡地说,“星算等待帝星千年,第一卦就算到天下之主的肱骨臣,是你的荣耀。”

  “天下……之主。”容澈回想了很久这四个字。

  时间太过于易逝,让他都快像世间所有人一样,认为星算等待千年的帝星只是个存在于弟子间口口相传的传闻了。

  容虚镜收回了《缺一录》,一挥手,苏灵朗的命星就回到了穹顶之中。

  “要知道自己为何而起卦。”容虚镜说,“你能算到他们的命数,是因为命星信任先祖许下的星算法度。你一生,都要对星辰存敬畏心,要谨记天命可算可测,不可改不可违。”

  容澈回想了一遍刚刚容虚镜念出来的东西,当文字变成声响在他耳畔响起的时候,他心中俗念如同被清风涤荡,满心只剩下了无边星海。

  这是信仰的力量。

  “那要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利用星辰,会得逞吗?”容澈问她。

  容澈感觉能预知未来实在是太过于诱人,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走哪条路更容易,那他当然不会选择艰难的一边。他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平步青云,一生都比别人过的好。

  “会。”容虚镜说,“等你不需要缺一卦就能算未来命数时,你想算什么都可以。”

  “但违背使命和天意的后果,需要你自己承担。”

  容澈似懂非懂,他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使命。而违背天意,他连天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要怎么去违背?

  “殿中没有事务需要处理的时候,你可以去外面多试试手。”容虚镜递给他一个册子,“多算算,你自己就能摸清门道。”

  容澈接过册子,翻开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要自己写满。”容虚镜说。

  容澈突然开窍了:“是不是我只能算命数,告诉他们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给他们提供改变的想法和思路?”

  容虚镜点头。

  容澈把册子塞进胸口,对容虚镜行过拜礼后满心欢喜地退了出去。

  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

  容虚镜抬起头,用一双没有感情波动的蓝眼睛静静地看着头顶星辰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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