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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不要出全兵,你,带着你的兵留在军营,不需要管别的,只守好了,作个安稳的假象。然后你,后城墙的隘口,带上你的兵从那边想办法上去,雨下过已经矮了不少,也松动了不少。别动别的,拆。还有你,你不要带太多人,只管拿上盾牌蓑衣,攻城门。然后…”他想了想,指了指时笙,“你,带上人,从百姓回去的地方,潜进去,杀几个人,跑。”

  “时笙先去偷袭将领。然后,你们再攻城,之后另一队从隘口拆,差不多就行了,干完该干的就走。攻城的记得最后撤。留下的一定看好,埋伏都弄好了,你们只需要老老实实哪儿也不用去装着睡觉就好。除了时笙和攻城的,你们只需要惊动了人,就可以跑了,所以,务必带身手好的,人不要太多,带上病弱蛇虫。”

  战机耽误不得,领了命都离开的快。无忧看了看远处隔着林子隐隐约约的城头烽火,扯住了何文泽的衣袖,“喂…说好的,放了阿九。”

  “我知道。”

  “你的埋伏,是什么。你怎么这样确定,他们会偷袭。”无忧不自在的松了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边。

  “嗯…兵分几路派出精兵,很明显这是调教好去突袭的。我连阿笙都丢出去了,这种时候难道你想和敌军硬拼吗?谁都清楚只要偷了敌营,敌军是会着急回去的。着急的情况下…不仅可以杀,还可以抓。尤其是…看到我们兵营里的大批将士都还在休息,虽会疑惑,可必定是中了埋伏。”

  何文泽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无忧身上,“回去。”

  “我一个人?你呢?”无忧身体底子差,夜里出来也是冷的,他没有推辞,衣上带着浅浅的药味。

  “我得去再检查一遍埋伏。”

  无忧垂眸,“嗯。”

  他不想自己一个人。

  可是他谁也留不住。

  无忧紧了紧衣服,往营帐里去。

  离开的时间这样久,梦到阿九的时候其实并不多。他坐在床沿边,回想了一下。阿九入梦时,似乎只有满眼仇恨的质问。越是近要见他,无忧越是不敢。他怕梦里的质问是真的,怕自己百口莫辩,更怕阿九对自己的恨意。

  烦躁满心。

  “蛇?!”阿九猛地起身,却不想扯了身子,反反复复的高热,现下刚轻一些,可却难耐深夜天寒。

  “九殿下!”一旁的李贤慌忙从桌前站了起来,抓起凳子就要往蛇身上砸去。

  那蛇跑的也快,灵活卷了身子,往角落去。

  阿九看着直瘆得慌。

  “这是…毒蛇吗…”

  李贤贴在角落的一边,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道,“也许不是,我从前在山里在乡下,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难道是…”

  蜀国…

  阿九喉头一梗,又是想要作呕的感觉,又是蜀国,又是蜀国!他咳了两声,喉管处只觉痒涨难耐的憋屈。

  “快,李大人,你快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阿九一边说,一边从床榻上下来,披上了衣裳准备跟李贤一起出去。

  李贤点点头,先一步离开。

  阿九顶着头昏慌忙穿好衣裳,一并跑了出去,只见一片安稳,并未有什么敌情。他总是不放心,跑上城楼去,不见大军。正当他以为只不过是山野跑来的蛇时,背后忽然出现了声惊呼。阿九转过头,那是个已经在发抖的守城士兵。

  “你怎么了?”阿九疑惑道。

  他一边问,一边顺着士兵的目光望去。

  “殿下…死人了…”

  卫军几个人的尸体就丢在了营帐顶。

  阿九差一点昏过去。

  既有偷袭,会不会…接下来就是大军了?

  他先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微安抚了一下士兵,便撩起衣袍,准备去找温衡说说看,这样的事情,不说是要延误战机的。阿九匆匆下了城楼,在底下看到了温衡。

  “将军,这…”

  温衡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半是强迫冷静道,“都知道了,别怕,李大人已经去处理了,不会乱的。”

  “我不怕,但是我没有从城楼下看到蜀军大军。”

  温衡想了想,才谨慎开口道,“嗯。我知道了,你多穿些,去城楼上看着,有情况立刻说,能撑吗?”

  “能。”阿九点点头,“可是我们已经被偷袭,还把…还…”阿九想说,还把尸体挂在营帐顶上,这不仅仅是挑衅,更是种侮辱。乱世间的人命不如蝼蚁,但可以造成的,却是整个兵营的不安与不稳定。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

  “没事,有李大人在,总能稳定些。见之见陛下,不要怕。”温衡安抚道。

  阿九虽担心,但眼下也没有办法。他叹了口气,又跑上城楼。

  “你能不能去城墙尾的隘口去看一下?我怕他们从这边再偷袭。”阿九抓过一个士兵问道。

  “这…我…殿下,我…不能离岗。”士兵躲闪的眼神证实了阿九的猜测。

  没有人敢。

  都是惜命,人心基本被蜀国搞散。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始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这样,你在这看好了,我过去,有大军就叫我,好吗?”

  “殿下您…小心。”

  阿九不敢耽搁,算是半跑着过去的。

  隘口处是没有人的,阿九往城下瞧了两眼,月露天边半垂,漆黑如墨的高墙下,仿佛不见底的悬崖。这样深邃阴冷的模样,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的。吞噬一切,无尽低沉,风里是还未散开的雨水味。

  恍惚间,一切历历在目,这样的暗淡,是那孩子的眼眸。

  他往后退了两步,试图甩开曾经的回忆。

  站定冷静不久,隐隐约约,阿九似听到了吵闹声,满心的慌张急躁是压不住的,他回眸望了一眼天边的明月清辉,已经猜了几分。

  宇文淮烨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袖角,任由月色覆目,似是覆了层轻纱婉约。

  愿以百年寿,换来国运一次唯安。

  皇城外的城墙上,夜风吹开本就未系紧的发带。

  他将这发带握在手里,这是长兄的遗物,也是长兄临终前的托付。七哥不在,三哥四哥早被囚禁封地,当时的宇文卿,只说这是娘亲手作的,递给了自己,拜托自己一定照顾好宇文淮烨。

  自你走后,国家渐次散乱。

  他一直觉得,这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不仅有愧先祖,更有愧长兄的嘱托,与其说是不想,更多该说是阿九不敢承认自己的姓氏了。

  长发拂过眉目,划过唇边一滴眼泪。

  就算以身殉国,为此天命千万不辞。

  兵临城下,都着蓑衣持着盾牌,阿九先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蜀军的人并不多,副将瞧了两眼,也是满心的狐疑问道,“将军,殿下…这…这蜀国在搞什么?”

  “我担心有诈…”阿九喃喃道,“唔,这些似乎都是精兵啊。”

  “温将军、殿下怎么看?”李贤悠悠的放下了衣摆,显然是从城楼下面刚刚上来,阿九转过头,正对上他刚烈帅气的眉眼。

  “既然他们都这样上了!我们就放火箭!”

  不知哪个将士烈脾气道。

  可话虽这样说,实际上,所有人都觉得,雨连绵了许久,而他们选择此时精兵进攻,又着了蓑衣,既不是防着下雨,那必然有诈。若放过火箭,蜀军里似有颇通天象之人,大雨几滴,对于卫国来讲也是重大的消耗。

  阿九猛地咳了两声,头疼欲裂。

  “殿下身子不好,这些人也难说能攻城,夜里我们…我们也不敢消耗,这样的话…能不能从后面离开,精兵既出,不如我们也学他们,偷袭兵营。”

  军中议论纷纷,还是这个办法最得重视。

  “不行…说得容易,你们怎么知道就不会有埋伏。再说…你们怎么能保证,你们就能找到他们的兵营?”阿九咳的厉害,强撑着说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殿下…那我们由着他们吗?”

  将士们刚准备背水一战,可被阿九这样一浇,也算是凉了不少。虽多人如此说,可也有谨慎的并不接受。

  李贤扯了扯阿九的袖子,比了个口型。

  劝、不、了。

  他看了看带着不满和逐渐怯战的将士,默默地咽下了想说的劝阻。

  “你们卫国!都是这样的懦夫,只会聚着说吗!下来啊!你们皇帝缩头当孙子,你们是不是也当孙子?”

  城下叫嚣,谁也拦不住。军心不稳,容不得他们这样羞辱下去。即使是温衡李贤无所谓,阿九无所谓,兵中的旁人可是有所谓。这样的激将,阿九更坚定了自己所猜测的,深夜轻兵突袭,必定是有诈。

  可他劝不了。

  眼睁睁的看着交手未久的部下,将蜀军打的溃不成军,可由于其穿着蓑衣,受伤实在不多,只顾着慌张逃命。

  输久了的人只顾着能贪图利益便贪图利益。

  阿九按着自己的胸口,伏在城楼上,咳的满嘴血腥味,还是唤不回。

  只有一小部分谨慎的还在兵营里。

  “李大人,兴许这些人,本来也是会投降的。与其留着让成了奸细,还不如这样算了。”温衡绝望的叹了口气。

  城楼上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李贤勾起唇角,莞尔道,“没事,总有办法。”

  “李大人,刚刚…我去看过隘口,您能不能再去看看,我现在…”阿九揉着额角,尽量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李贤点点头,“应该的。”

  “传令,让据守在当时远处的那些兄弟们,不要往山里退,春季多雾,山路不熟,雨水也多,还是保险些,然后让他们把战线往阳县那边扯近一些,太远了不好支援。记下来,永远留一队,调度不要出了问题。你快点去,明天必须开始打阳县,听清没。”何文泽交代清了副将,又放松的笑笑,对无忧道,“你快要能见到你的小情郎了。”

  无忧有些不解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就没再说话。

  也没多久,时笙便跑了回来,直接扑在了何文泽身上。

  自己清楚的看到时笙白色衣裳上的血迹,喷溅了一片,看了直反胃。

  “公子,都做好了,哎,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出城门追来了,但是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们主将让追的。”时笙松开他说道。

  “不至于那么蠢,行,你按照说的去办吧,辛苦你了。”何文泽冲他笑道。

  时笙骄傲的对他吐吐舌头,又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明天入了夜,你就可以见到他了。你看,送上门的,请你去见他们王爷呢。”他摆弄着手里的琴弦,这琴是去哪儿他都不曾离身的,和他身上的玉佩一样。

  “这样的情况…这样的话,怎么在你这说出来显得这么无所谓。”无忧稍微有些看不惯他的性子,什么都与他无关似的,就算是人命,他也能说的轻描淡写,形同玩笑,“你是不是真的把人当个玩意了。”

  无忧的这番话换来何文泽轻蔑一笑。

  那一笑也精致好看。

  “这乱世里,我能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这样的世道,能左右生命的从来不是自己。我不出手自然会有人出手啊。又不是天下归心,所有事啊…不能只看表面。部族有部族之间的战争,国有国之间的战争。只有我们跟卫国两个称了国,你说那些部落眼红不眼红?喏,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对我来说,就是棋子,江山,就是我的棋盘。我不甘心做别人的棋子,所以,我来看着这盘棋的走向。”他的指尖拂过琴弦,勾出一节音律,“所有事习惯了就好了,既然自己都左右不了,那为何我要替他们考虑。我只需要做个旁观者,看着就够了。必要的时候,胜负由我来分。”

  “你…你真毒。”

  “瞒着别人在别人军营里蹭吃蹭喝,蹭完就跑的你,和我本质上,差不了多少吧。”

  呜咽声近,无忧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他截断了话。

  “你见宇文庶的资本,来了。”

  无忧一瞬间的,有些恶心。

  “话原是不该说太满的,也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你一直缠着我问,那我也不怕和你说说。以后别再问了,听到么。”他把琴放好,唇角是一抹轻笑,眼眸眯起,活像只老狐狸。

  他在威胁自己么…

  无忧不甘示弱的与他打了一场目光战,最终以他眸光清冽若无其事告终。他知道,何文泽说的资本,是卫国的士兵。自家副将回来报告时,无忧才算是听清一二。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卫国军心溃散,今轻兵挑衅,卫国又迫切想知道蜀军到底藏在哪儿,打没几个来回便溃不成军的蜀军装作顾着逃命,而就这样,卫军也没有选择的追击。追到大营看到一片漆黑更是满怀信心,只觉大军都在休息,只有分出的小部分兵力刚刚被打散。可这时选择继续追击,就是踩了陷阱。

  他坐在后面,听着何文泽指挥,让人带一部分战俘,去放给秦绩,让这些战俘去请秦绩支援,又放了一部分回城,给主将带个消息。

  灯火间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孤寂万千。无忧一瞬间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的计谋,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想起何文泽儿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这个天下保护不了我,保护不了天下人,那…我要倾尽所学,谋一个安定。就算是背负骂名,我也要天下太平。

  才气里略带了稚气,这是不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所有的疑问付与了北风携向远方。

  兴许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终将达到那远方去。

  总是有黑白两面的。蜀军军营运筹帷幄,热情激昂,另一边却实在是不怎么样。

  “你们,一个个的,看好了没有?”当着阿九温衡的面,李贤震怒。

  “这就是不守军令的下场。我不管你们谁和谁的关系好,谁担心谁,我今天和你们一个个的都说清,九殿下劝过,将军也劝过,既是这样,既是你们的好兄弟,你们就不要置身事外。殿下将军都尽到了义务,是他们不听。我不知道平时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你们一个反对,两个反对,都无所谓。可你们告诉我,顶撞军令,每一个人都因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红了眼,值不值得。”李贤稳定了一下情绪,“现在剩下的,都是兄弟,一定不要莽撞,也要听话,我们让蜀军看看,我们也是有能力的,好吗…”

  说是这样说,可是谁信。

  刚刚被蜀军偷袭杀人,又被擒了不少人。虽说如此,可李贤的话,也算是在凝固军心上起了些作用。

  各怀心事的一夜后,清晨将至。今夜决战,千古胜负就此一次。

  无忧实在无趣,想着四处走走。

  “手,给我。”

  眼前时笙跪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柔声劝着锁好了的战俘道,“这伤很重,不上药会感染的,你想死吗?”

  他心下好奇,又看不太清,只得上前两步。

  时笙仰起头,冲自己一笑,又低下了头看向不甘而绝望的战俘,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二殿下好。”

  “唔,应该不很疼吧…”

  时笙轻轻握着谁的手,将药粉涂了上去。

  一个一个,都是他亲手上的药。

  这乱世里,到底都求的是什么?

  后悔吗。

  半生飘零,天地一片萧索。

  故城一别,再也难归。

  似乎每个人求的都不同,可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同的心情。

  盛世何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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