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阿九不想过多的考虑,既是七哥的私宅,随着幼年的记忆那就能找到了。他转了个身,往庭院的后门跑去。由于这庭院是七哥不常来的,所以如果没有记错,从这个小门出去,就能到柴房和下人们住的地方了。不同于这宅子其他的路那样四通八达,那边没有其他出口,唯一的路只在这个小门这儿,若是关押俘虏,那一定是这边最合适。
他转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上来之后,这才推开了门。
等他关上了那小木门后,目光就落在了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剑锋上。
剑锋所指是自己的咽喉。
“哟。”
阿九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轩眉一瞥,也看向了阿九。
是白天把何文泽叫走的那个少年。
自己是刚刚退了热的,天不绝命,那便用来报仇。虽然阿九也知道,身子里鸩酒的余毒还在,本来就还有些容易不自觉的发抖,再加上根本睡不好,休息不够,精神恍惚,但这一下子给他抵在墙上,阿九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
他没有理会少年的挑衅,翻转了身子试图和这少年打上一架。
显然,时笙也有了些兴致,丢下了长剑,轻巧接下了阿九的两拳。
“服不服。”时笙把阿九按在墙上,在他身后轻笑道。
“滚开!”阿九不服气的掐了一把时笙,趁时笙吃痛时跳到一边,“你是何人。”
“时笙。”他拾起地上的剑,冷眼看着阿九,“我好心照顾了你夫人那样久,你一点都不感谢我啊。”
阿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她什么时候需要你照顾了?”
“如果不是我,你以为她现在会怎么样?”时笙饶有趣味的看了看阿九急切的样子,啧了两声,摇摇头嘲弄道,“我觉得吧,你现在还是想想,该怎么保住你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还是再想想,该怎么和另外一个人解释,你忽然消失的事。”
时笙转剑而收,“我觉得你不见到她是不会死心的,不然,你跟着我,我带你去看看呢?”
“你会这么好心么。”阿九不信他,这人与蜀国皇室关系匪浅,且更随蜀国征战,不似无忧那样,与世无争不曾谋害卫国。但…也只是看起来,具体情况还有待商榷。
“那你可以不信我。”时笙眼角眉梢还有些稚气,但更多的,已经是微微展露的锋芒,阿九就这样和他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妥协。
阿九随着时笙,心里有些忐忑。他在想,待会该怎么和齐玉贤说,自己这些年不在的事情,该怎么和她说,国家不安的事。一别数年,其实阿九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齐玉贤到现在还喜欢自己。
推开门是干净清澈的一句女子轻唤。
“元政哥哥。”
阿九看了看房间里的齐玉贤,又看了一眼眼前的时笙。
这小子低眉顺眼的温柔模样让阿九真想一巴掌打过去。
“子凡…?”齐玉贤抬眸,不知道这是离开的第几个春秋,终于再见,可其实,她的心情并不是那么激动,“你…”
“小棠…”阿九红了眼眶,刚跨了一小步想要抱抱她,却被她轻巧的闪了过去。
他咬咬嘴唇,不自觉的扯了扯唇角,看样子是有些难以理解和接受。阿九转过头,看向一脸玩味的时笙,“你…?”
时笙掩唇,那笑颜谦逊而清秀,简直与何文泽如出一辙。
“是我想要的反应。”时笙用手指点了点阿九的眉间,“行啦,你要是想问呢,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问吧?跟我出去?我和你仔细说说。”
阿九想要牵住齐玉贤的手,她却目光躲闪着,靠近了妆台,背过身去。
没办法,他还是跟着时笙离开了房间。
“你到底对她做什么了?”阿九几近崩溃的问道,即使做好了齐玉贤不再喜欢自己的准备,可阿九没有想到,齐玉贤不仅会躲自己的任何接触,还和眼前的这个人关系这样好,元政,那应该是他的字。
“没什么。”时笙笑道,“我救了她一命。”
阿九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一句,“多谢你。”
时笙摆摆手,“你快出去吧,待会我们大公子过来,让他知道我带你去见了俘虏,我可不太好解释。过段时间,你若是有机会能见到我,我就告诉你事情的原本。对了,你要是想找人,提醒你一下,你的七哥,也在那边。兴许你现在去,是可以见到的。我觉得这种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你…”阿九语塞了一下,朝他作了个揖,“多谢。”
他步履匆匆,打开小门,来不及思考就往时笙指的方向去。但阿九并不知道,早在他来之前,时笙就见过了正找他的无忧,时笙只说,也许他会往东边去,自己刚刚似乎看到了,具体是不是,那就不得而知了。
怕是无忧…也在往那边去吧。
“你在…这里啊。”
阿九一个激灵,身后的声音清冽如水,他回过头,正对上无忧愠怒的眼睛。怨而狠,他就那样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印象里无忧是从未生过气的。他一直都是无喜无悲,虽然也有些冷淡,可从不像现在这般,冷的透骨,带着一些威胁的意味。即使看起来依旧是那样毫无感情,竟无端端让阿九想起了荒原的狼,狠辣的算计着猎物般才有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他就这样看着无忧低垂的眉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窗廊下,夜风轻拂过,灌满了二人的衣袖,翩然似乎谪仙。无忧是真的生了气,气到就连身边屋边坐了个人都根本没发现。
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何文泽把整个身子坐在窗台上,依着窗棂,手里捏着一把折扇发愣。细瘦的手臂和双腿被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的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他把头靠在墙壁上,听着外面无忧的争执。
“你跟我回去。”无忧的话里依旧听不出什么,只不过多了些许冷淡和胁迫。
阿九还是没说话,最起码何文泽没有听到。他没有心思去猜这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会。
“你乱跑什么。”
这还是无忧的质问。
寂静不断,何文泽本以为阿九不会说什么,可长久的安静后,是阿九先打破了僵局,“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无忧反问道,“怎么,出来了,看到故园旧事,什么都想起来了?”
“一直就没忘。”阿九无情的回复了他的话。
“是吗。”无忧有些自嘲的说道,他顿了两秒才接着讲话,“那你跑出来,是想做什么。你听好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我做什么,难道也需要你来指点?”
何文泽微微叹了口气,衣摆随着鞋尖点地时落在一旁,随后是另一只脚,他从窗台上下来,把折扇往窗台上一放,还是决定推门出去。
“别争了。”何文泽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无忧,你先回去,我刚给他吃了点药,兴许是药的问题,他身体不好,大概是不适应,你别担心,先回去吧,我待会待他过去找你。”
无忧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阿九,最后还是舒了口气。
“这样吗…那好。”无忧的手指绞了绞自己的衣角,“那我告辞。”
何文泽看看无忧离去的背影,又偏偏头,看向阿九。
“你看,他还是选择相信你的。”何文泽无奈说道,“跟我进来。”
如果想问关于自己七哥的事情,其实最好的还是去找他问,所以阿九根本没有迟疑,他看了一眼无忧,便跟着何文泽进去。
“你现在应该是想找到你七哥,然后问问他该怎么办吧。说说吧,想趁着这个时候暗杀谁?”何文泽从窗台上拿起折扇,又坐回了窗台上,依旧是捏着那把折扇,端详了一下,把它放在了身边。
屋内黑暗,可阿九却清楚的看到了何文泽手臂上的伤痕。多半是在手臂内,也有小部分在外面的,虽说暗淡应是时隔已久,却也在细看下让人不免心疼。
“你。”阿九毫不犹豫道。
“杀了我,你们卫国可就真的保不住了。”何文泽顺着阿九的目光看了看,又看向而后莞尔道,“你在看什么。”
阿九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顺便问一下…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亲力亲为么,我是指,上战场打仗。”
“我父皇早就下过令,亡了将也要踏平你们卫国,我现在还能拦一拦,我要是死了,谁也就拦不住了。所以我不建议你现在杀我,反正要是这个战争再拖一段时间,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会死。具体怎么样,就看你们的配合了。”何文泽把手臂放在身上,让衣袖垂下来盖住身上的伤,“我不会打仗,学过一点剑术,但是基本上只能用来自保,上战场这种事情,我做不了。”
“你不想让战争…再延续下去了?”阿九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只能半是猜测的询问道。
“是啊。而且我对你们的国土也丝毫没有兴趣。”何文泽眯起眼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不是十分明显的伤疤又显露了出来。
自己眼前的男子皮肤雪白细致,如果不是这些浅浅的伤疤,他应当是个无暇完美的美人。只是现在这些伤,再搭上他干瘦的四肢,怎么看怎么觉得随时都会随着他眼中的寂静一同散做星辰。
“好奇?”何文泽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笑笑,“这是别人伤的,我幼年的时候过的不太好,是让人打的。”
“打的?你不是蜀国的大公子?”阿九的目光被他的眸子吸引,又瞥了两眼才移开,看向了一旁。
“是啊,那怎么就不会挨打了。”何文泽并不打算接着说下去,他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一封信,跳下窗台递给阿九,“给你这个,你看看,看完了告诉我,你的决定。只有一次机会,帮不帮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九粗略的过了一遍眼,稍微有些疑惑的瞧着何文泽,而后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这才发了问,“你认得…我七哥,是吗。这封信是他写给我的?真的是他?你说,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旁的手段?”
“没必要啊。看来你还是不懂我和你说的话嘛。”何文泽半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说了的,我对你们的国土没有任何想法,我对你们的所有事也没有想法,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天下爱谁去管谁去管,千万别扯上我,这样就是最好的了。”
阿九对他的话其实是深感疑惑的,但他确实还想知道,这个大公子开的条件到底是怎么样的,他需要自己帮忙做什么事。就算他说的是假的,从他说的话里也许能知道一些蜀国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指望我能为你做什么。”
“看好无忧,别让他出什么乱子,你也一样,你只要答应我别乱动,别乱跑,不要给我惹事,时机一到我定会放你走。如果你愿意的话,应该也可以帮我一些更重要的事,但在我完全信任你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阿九轻蔑的笑笑,“你?你说放我走难道就能放我走吗?可是这样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们的皇帝不会管你?”
何文泽咬了咬嘴唇,用手指点在自己的唇边,“我说放你走当然就是放你走了,我们的皇帝…就是我。”他顺势坐在窗台上,便又示意阿九随意找个地方一坐,“攻城的时候他就没了,我怕让你们有机可乘,就秘不发丧。你要说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我还能多活两年。”
“什么意思。”阿九翻身坐上矮桌,胡床还不盛行,也就是何文泽自己看着好看,学人打了两个自己用罢了,到了大众里,其实还是没有几个。
“我给你说白了吧,我身子不好,如果不再过度操劳,我大概还能活到三十岁,如果我接着这样操劳下去,我保证,我活不过二十五。但是我还不想死。我本来出征也不是本意,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曾经祝部的事情。”
阿九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已经打到人家皇城的人,本意是不想出征的。但他现在大优势却说想要撤退,阿九真的一点也不能理解。听着何文泽说的话,却怎么也不能找出他心底一点点撒谎留下的心虚感。阿九仔仔细细的想了想,方璟说过的祝部,和自己大哥曾经讲过的一些传言,除此之外,阿九就再也没听过别的有关祝部的事情。
“我不太清楚,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听听,兴许对我了解你或者决定要不要帮你更有帮助,你觉得如何。”阿九问道。
“正有此意。”何文泽点点头,“如果你看我的长相,其实你也能看得出来,我的血统并不太纯粹。我母亲是祝部人,当时天下对于祝部所有人的赶尽杀绝,我并不清楚,包括我爹,他也不太清楚。我和他都没有真的经历过,我们只在别人口中得知,祝部到底是怎么的罪恶。我不在意这个,因为我不懂。但如果你真的去问过祝部的情况,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说,祝部精通妖术祸乱天下,其人近妖。所有错都是祝部身上的,我对此不做对错的评价。我打小就命硬,我还没有多大的时候,我就背了我二姐的一条命,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就是我克死的她。我母亲的贴身婢女也是死在我的身上。再后来我的小弟,就是到你们卫国来的何文策,明明那么久了都没事,我来了一次,见了他一次,我还没有回去,他就死了。就算是巧合又能怎么样,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的原因,就连我自己也深信不疑——像是天下所有人,都说祝部是妖怪那样。”
阿九看的出来,何文泽的情绪正在慢慢变化,他不开心,那浑身的傲气也散了不少。
“你也看到了,我身上的伤。你问我说怎么会挨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挨打。大概是因为我的母亲。我出征的原因,就在这里。当年的历史我没有经历过,我也不能一味把责任都推在你们卫国身上,但蜀国确实是你们的附属国,也确实是你们皇帝的默认,才让所有部族也有了决心,非要逼的我们走投无路。你或许并不清楚,你们是怎么逼的我们。说白了只是自私,部族看不惯我们立国称帝,而他们只能做个部族,他们也看不惯旁的部族称帝,每个人都是心怀鬼胎,所以说,只不过是现在一条战线,等到事情发展后,没人会是一条战线。先灭了最不合群的祝部,然后你们所有人联合起来,排挤同样歪门邪术用着蛊术的我们,把我们排挤掉,那么最后一个就是你们唯一还在称帝的卫国。再往后的事情我不会知道,但我保证,还会有数不尽的祝部,数不尽的卫国蜀国,我的话,你可信?”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情我也有想过,我从李贤那得知了我七哥带回来的消息,没有部落愿意帮我们,但他们却拨了兵粮过来。”阿九瞧着何文泽的眉眼说道,“我知道,因为他们事先是和你们为敌的,你们皇帝压了那么久没有行动,突然的反抗就是打到我们都城,他们不得不怕,他们不愿意和你们为敌,但他们也知道,如果我们没了,你们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你们…从刚刚踏出蜀地领土的时候,就在不厌其烦的并吞了所有阻拦的部族,对吧。”
“是。我们是这么做的。我不知道我爹为什么那么急着废掉我娘,他从不和我说。对于我娘的死,我也一直有存疑。他说是他杀的,可我不信。我在出征之前,是被诬过谋反的,关了一两年,放出来是让我戴罪立功,随着他出征的。我问过他为什么非要带我,他说是要报仇。我问过他,他不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他很少护着我,但他有时也会偷偷让人送些吃的给我,我知道,他不是那么讨厌我。在我看来,除了时笙,就是他对我最好。你永远不能理解,我身上的伤,是我为了活命才来的。”
“为了活命?”
“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我爹很少光明正大的对我好。我饥一顿饱一顿的,又是废妃的儿子,你说,我能怎么样?宫廷里都有欺弱,他们拿我出气,给我我要的东西,银子,吃食,书。所以我身上有这样多的伤。”
阿九一愣,许久后才难以理解道,“什么…?可你是皇子…”
“那又如何。失势的皇子不至于此,可带着祝部血脉的失势皇子被全天下的逼迫下,当然至于。”
阿九看着眼前的少年郎,他说的话淡淡的,仿佛说的并不是他自己一样。
犹豫了许久,阿九才道,“信你一次,但无忧怎么样,这个不归我管。我只能保证,我不出乱子。”
“他喜欢你。”何文泽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他喜欢你。是你对齐玉贤那种的那种喜欢。我知道,你对旁人向来都好。你性子善良,也许是你的善良,给了他从来都缺的东西。”
阿九本以为,无忧只不过是缺乏安全感,才对自己有所依赖的。自己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无忧对自己的感情。也从未考虑过,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刚刚从时笙那出来时,看到齐玉贤对自己的疏远,又是怎一回事?
“那我想问问你,你们到底对我夫人做了什么。”
“你坐着的桌子上,竹简的底下有一封她给你的信,是准备攻城的时候递给你的,但是我当时还在犹豫,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让你知道,所以我就没有给你。但现在你可以看看,我记得我就放在那边了。”
阿九其实,也猜了个差不多。
至多至多,是一封了断旧情的诀别书罢了。
他这样想着,从竹简底下找出一封未封口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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