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前夜

　　何掌柜很忙，非常忙，中元节前这七八天，带了两个长随，几乎脚不沾地地在整个津南城里盘旋。

　　正如刘青峰所言，如今的津南城富豪云集，连江湖豪客也来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应酬多到令人咋舌，也得亏是何掌柜不过三旬，还是壮年，一天约下来十几波的应酬饭餐和酒席，竟都扛下来了。

　　不过，这也造成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被长随架着走，或者在马车上打盹儿醒酒，体面固然是足够了，辛苦也着实是辛苦。

　　眼瞧着中元节的灯山都竖起架子来，各路商贩也都在东西两市入了席，坐等后日开市了，何掌柜这边儿才略消停了些。

　　这会儿，何掌柜终于有空到了自家的香料店里头，仔细地瞧了瞧准备在赏宝会上拿出去的宝货——一座精雕细刻、玲珑巧致的香山子。

　　这座香山子以上好的檀香筑就，雕工出色，活灵活现，仿佛搬了一座小山在自己房中，却又散发着馥郁浓厚的香味，着实珍贵难得。

　　何掌柜细瞧了瞧，满意地命人用红绸子将香山子盖好，吩咐道：

　　“看紧门户！若是有半点差池，仔细你们的皮，不，小心你等的命！”

　　“是，一切听爷的吩咐！”

　　当下，何掌柜扶着自己仍有酒意的脑袋出了店门，上了马车，回到自家宅院之中去歇息了。

　　他睡得不安稳，许是仍有酒意的缘故，半夜还起来吐了一次，就在身边丫鬟拿了水杯来替他漱口的时候，他猛一抬头，却是悚然一惊，反手就打翻了水杯：

　　“那边，那边天空怎么那么红？！”

　　确实，窗外的夜空，红了半边，与这密蓝色的暗夜相容，竟然透着一份诡异妖冶的美感。

　　何掌柜奔到窗边，推开一瞧，脸色煞白——那红的半边不是旁的，竟是烧通天的火焰！

　　他扶着头，闭了闭眼睛，努力再睁开，声音却嘶哑了：

　　“那，那边可是香料铺子所在？！”

　　话没问完，楼下已经响起了惊呼声，明显是身边的长随，声音也都变了调：

　　“爷，爷不好了，咱们的香料铺子失火了！”

　　何掌柜一下握住了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充血：

　　“好，好算计！我就说，他们不会就这么消停，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哼！”

　　他的腰深深弯了下去，右手按在左胸口，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但是，这会儿不是自己可以倒下去的时候，那边孙子，商会的那些强盗，贼！他们都在等着瞧自己的笑话！

　　还有表妹……自己不能让表妹失望。

　　何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猛地直起了腰，指着冲上楼来讨主意的长随大喝道：

　　“给爷穿衣服！此事太过蹊跷，家里人先跟我去救火，你，带上两个人，马上报官！”

　　“是，爷！”

　　“走走，快救火去！”

　　…………

　　这场火烧得极为通透，待到天明，不仅何掌柜的香料铺子烧了个精光，因都是木板楼，连他旁边的三四户店铺都化为了灰烬，损失巨大。

　　天已蒙蒙亮，何掌柜站在自家的香料店残渣前，脸上灰一块黑一块，头发也乱蓬蓬的，衣服更是破损不堪，可谓狼狈至极。昨夜报官之后，官兵来得倒是极快，还带来了津南城中的水龙车，军民一体合力操作，算是将火势将将控制住。可尽管如此，已经造成的损失，终是不可挽回了。

　　旁边几家店铺的掌柜和伙计们也都形容沧桑地立在场内，个个欲哭无泪。

　　原想着，中元节该是好好热闹一把的时候，津南城里来了这么多富豪名门，怎么也能捞到些生意来做，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何掌柜眼神木然地瞧着犹自冒烟的废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街上虽然站满了人，却悄无声息，各个人影呆在失火废墟的各个角落里头，简直跟鬼影差不多。

　　这异常的安静中，一阵脚步响，朱启贵和刘宇福一起出现在了失火街市的头上，两人都是满眼愕然和不忍，细细地瞧了瞧周遭的情况，一起向何掌柜走了过来，人还没走到跟前，眼泪倒都流下来了：

　　“何掌柜，这可真是飞来横祸啊！”

　　“何兄，这，这可如何是好？”

　　何掌柜极慢极慢地回过头，看了他俩一眼，惨笑一声：

　　“二位……多谢关爱，这会儿实在是不知怎么招呼你们，万莫见怪。”

　　朱启贵露出一脸的痛惜来，伸手握着何掌柜的手，也不嫌他满手都是灰泥，使劲摇了摇，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

　　“兄弟，想开些！有用得着老哥哥的地方，只管开口！”

　　何掌柜笑了笑，尚未答话，刘宇福也上来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神沉痛：

　　“何兄啊，节哀顺变，我瞧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先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咱们聊聊。”

　　何掌柜的眼睛终于较为正常地转了转，随即又眨了眨：

　　“聊？这会儿，有什么可聊的？”

　　刘宇福表现出十分警觉的模样，向四周瞧了瞧，低声道：

　　“何兄弟，我们觉得，这火……不寻常啊，这早不烧，晚不烧，就在这中元节前一天夜里烧起来，有没有这么巧的事儿？我和朱兄越琢磨，越不是味道啊！”

　　何掌柜的眼珠越转越快，脸上的神气也越来越足，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

　　“那是自然，这火……”

　　他忽然收了声，向四周瞧了瞧，低声回道：

　　“此处果然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咱们找个能落脚歇息的地方去！”

　　朱启贵一直紧盯着何掌柜的表情，一听这话，顿时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神色，拉着何掌柜笑道：

　　“来来来，让老哥哥我做东！”

　　…………

　　半个时辰后，何掌柜已经洗漱一新，在一间酒楼的雅间当中默默落座。

　　朱启贵和刘宇福两个，与他已经算是相熟的朋友，当下也不多说，只管命人斟上酒来。

　　朱启贵笑着让道：

　　“来来来，何掌柜，先饮一杯，压压惊。”

　　这一杯下去，再到停下，就已经是午时过后了，何掌柜早在酒桌上醉成烂泥，连话都说不出来。

　　朱启贵和刘宇福两个，虽然也是满面酒红，眼神却都十分清明，看向何掌柜的时候甚至带着丝嘲笑和窃喜：

　　“他果然以为是老石做的，哈哈，好极！”

　　朱启贵摸着胡须，一根根地摸，眯着眼，既有满意，也有后怕：

　　“唉，若非是牡丹犯下大错，我也不至于……”

　　后半截话，被他默默吞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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