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难为人

　　“回大掌柜的话，大小姐如今和众位贵女在一处，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朱启贵拧眉想了想，低声道：

　　“派个伶俐的，给大小姐传个话，就说……”

　　一会儿之后，手下人里出来个模样清隽的小厮，匆匆往里头去了。

　　朱启贵伸手抚了抚胸口，压下方才那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又蹙眉想了一阵，转头问身边人道：

　　“刘德怎么还不过来？”

　　手下人低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这个，小的们也不清楚。”

　　“哼！要你们何用，一个个都是聋子、瞎子！方家玉器坊到底什么来路和背景，你们就一点儿消息都探不出来，还得老爷我亲自出马不成？！”

　　朱启贵虽不敢大声呵斥，到底还是忍不住甩了袖子。

　　手下人知道他在气头上，个个的噤若寒蝉，搓着脚尖往后缩。

　　朱启贵瞧着他们的模样，越发想起刘德平日里处变不惊的神情，心里的烦躁一阵阵涌上眉心，只有伸手揉了几揉，才冷森森地说道：

　　“罢了，再等等……不！你们再去一个人，无论刘德在哪里，都把这话给爷带到了，如果今日午时他到不了大慈院，以后也不用再去银楼了！”

　　“是，大掌柜的。”

　　…………

　　虽然没有必要，但是于妈妈仍坚持搀扶着方沁湄，并在她耳边轻声叮咛不能在今天这样的重要场合失仪，方沁湄只有微笑着领受了。

　　于是，方沁湄在于妈妈的扶持下，随着柳大郎和许先生进了大慈院的侧院，边走边细心打量着院内的景象。

　　亭亭如盖的松柏、古槐显然都是有了年头，粗壮结实，枝干如盘龙般伸向天空，阳光经树木一过滤，热力十去其五。

　　因此虽是盛夏，走进来便觉得一阵阴凉沁骨，寺院特有的香料香味夹杂着松树与荷花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那荷花香来自于院内一湾碧绿幽深的潭水，此时水面上浮满了碧绿如洗的荷叶，数百粉色荷花正点缀其间，粲然绽放。

　　院内的建筑高大端庄，一色的木质结构，与方沁湄记忆中后世的寺院不同，并未采用颜色鲜艳的油漆，而是棕褐色为主，与绿意盎然的院落分外协调，整体色调古朴庄重。

　　方沁湄正看得饶有兴致，前方柳大郎已经领着三人穿过了回廊，到了一个月亮门前，柳大郎回头笑道：

　　“过了这个门，就是大慈院的内院了，院落中的都是参加此次赏宝会的商家，来此观赏宝物的富豪贵人们则在楼上各自订了房间，待吃好了茶，与大和尚应酬过后才会下到院中，观赏宝物。”

　　说着几人穿过月亮门，眼前瞬间涌动起一片人流。

　　方沁湄眼波流转，细心观看。这院里，就像开了个小市场，树荫下支起了一个个小摊点，有许多摊贩正在售卖各色各样的货物，虽不能大声叫卖，扰了寺院的清净，却也有不少讨价还价之声。

　　柳大郎甩着袖子往院子里走：

　　“这些货物还颇有些有趣的，大侄女儿若是待会儿有兴致，再下来瞧瞧便是，这会儿咱们先去楼上，莫让老太爷和大和尚等急了。”

　　方沁湄笑着回道：

　　“多谢世伯，柳爷爷一早便过来，身子骨可还好吗？不会累着吧？”

　　柳大郎笑道：

　　“哈哈，能有啥不好？我倒瞧着，太爷比在家那会儿康健许多！今儿个太爷除了抱怨素斋不好，其他都好！”

　　“哎，都说大慈院内院的素斋那是天下一绝，老太爷这是暴殄天物啊！”

　　许先生打趣地回道。

　　“可不是么，多少富豪贵人，求一口大慈院的素斋求不得，他倒好，每次都抱怨大和尚不给自己吃好的！”

　　柳大郎摇着头，对于自己老爹的暴脾气，他也是一点儿招没有。说笑着，几人已经上了楼，转眼来到了柳大郎定好的房门前。正在等着通报的那一小会儿，柳大郎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向方沁湄问道：

　　“大侄女儿，方才世伯出去得急，没怎么听清楚，但恍惚觉着是门口有人在为难你们啊？”

　　方沁湄没有说话，于妈妈却是憋不住了：

　　“可不是说呢柳先生！奴婢方才听得真真的，那人好像是什么朱家银楼的朱掌柜，给我们大小姐摆起长辈的架势来了，想着要把我们拦在大慈院外头，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嗯哼！”

　　方沁湄咳嗽了一声，举起手指摇了摇，阻止于妈妈再说下去，笑容云淡风轻：

　　“左右不过是些闲话，清者自清，咱们不必放在心上。”

　　“那家伙就是朱掌柜，朱启贵是吗？！”

　　没想到柳大郎却是一下就变了脸，猛地挽起袖子，把衣角撩起来往腰间一塞，冷笑着就要冲出去：

　　“不过是些闲话？！他可是在信里编排我们家老太爷和你们方家玉器坊，这也是闲话？！这是戳人心窝子、败家毁业的话，我今儿非给他一个教训不可！”

　　方沁湄略一怔，随即忙滑了一步侧身挡在柳大郎身前，伸手拉住柳大郎的袖子，低声道：

　　“柳世伯，您方才一口一个大和尚，是不是咱们与大慈院的方丈大师有旧？”

　　柳大郎眉头紧皱，点点头：

　　“是！老太爷与大和尚几十年的交情了，我还跟大和尚学过佛法！”

　　许先生也已反应过来，笑着拦在柳大郎的前方：

　　“柳掌柜，今日之重，还在赏宝会，除此以外，不宜多生枝节。”

　　柳大郎懊恼地跺了跺脚，还要说话，就听房间里已经响起了一声佛号，声音宽厚温和：

　　“阿弥陀佛，可是大郎迎客回来了？”

　　“小崽子，还不给我滚进来，干嘛呢？！”

　　柳一刀暴躁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柳大郎郁闷地一拍脑袋，转身走向房门：

　　“走吧，咱先拜见大师！”

　　…………

　　在大慈院内院的上房，其中一间屋子，随着吱呀一声轻响，窗扉轻启，从中掠出了香风阵阵与女孩子们莺莺呖呖的说笑声。

　　“都听闻云城的名媛，数程姐姐最是拔尖儿，如今我们瞧了，果然如此！”

　　“听闻程家姐姐琴棋书画具都了得，今日可要好好指点指点我们呀！”

　　“哎呀，妹妹们说哪里话，都说津南城的美女云集，今儿我可算开眼了！你们两个，可要与众位姐妹们多亲近亲近！”

　　即使这间屋子里已经坐了五六位面容娇美、通身精心装饰的妙龄少女，程绿衣在其中仍然是最出色的，如果有人此刻走进这间屋子，视线仍然会毫无疑问地落在程绿衣身上。

　　程绿衣气色极好，身边两个程家少女也是温柔俏丽，举动行止均符合最规范的仪态标准。她们频频替程绿衣身旁的另外四名坐着的少女满上茶水，虽然装束华贵，行的则是侍女之事。

　　而另一边打开的窗户旁，朱牡丹手持团扇，脸上带着看似矜持，实际略带僵硬的笑容，静悄悄地看着如众星捧月般坐在屋子中间主位上的程绿衣。

　　这间大慈院内院的屋子，若不是因为有程绿衣，自己这样的商户之女，应该是进不来的。

　　朱牡丹垂下眼皮，看向自己方才推开的窗户。

　　窗外，院落中众多的摊贩里，有为数不少的同龄少女，巧笑倩兮地在摊位上招待客户。

　　如果不是因为程绿衣接受了自己的请求，自己这会儿，很有可能和楼下院落中那些商户人家的少女一样，在忙碌待客吧！朱牡丹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即使自己只是这个房间中不起眼的一个，比起她们来，也要有身份得多！

　　一旁，厉妈妈似笑非笑地瞧着朱牡丹变幻的脸色，垂了眼皮，一声不吭。

　　那日朱牡丹发作了她之后，因为搞不定朱家银楼的贵客们，只得又派人上门请了自己回去。

　　朱启贵虽然没有当面道歉，却也好生安抚了一番，特意地拿出两吊钱来给她，弄得厉妈妈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到底是津南本地人，虽是家中贫寒，需要出来做事挣银子，但也还没有到拿了两吊钱就放在心上的地步。

　　如果刘德刘掌柜的如今都不怎么想留在朱家银楼了，那么自己……厉妈妈暂时阻止自己想下去，将思绪拉回到房间中来。

　　她见过太多的贵女，以她的眼光来看，自己家的这位朱牡丹朱大小姐，明显不在这位主家程绿衣程大小姐眼中，只不过银楼必是给程绿衣送过许多好处，别人才不得已带上朱牡丹罢了。

　　坐在程绿衣左手旁的一位粉裙圆脸少女瞧了瞧朱牡丹，拿扇子掩嘴笑道：

　　“呀，妹妹来得迟了些，还不知那位姐姐如何称呼？”

　　程绿衣向朱牡丹睨了一眼，淡笑道：

　　“是我的朋友，对了，他们朱家银楼打造的首饰器物都是极好的，在津南城也有分店，改日几位妹妹可以去他们家店里瞧瞧，牡丹，必能打折的，对吧？”

　　朱牡丹听到程绿衣忽然叫自己名字，忙转身，堆上笑容：

　　“哎，是的，众位贵客若是到我们家银楼，只说是程大小姐的好友，我们必定打上最优的折扣，再附赠好礼！”

　　粉裙圆脸少女听了，摇着扇子笑得很是高兴，举着帕子向朱牡丹扬了扬：

　　“那可多谢这位姐姐了，改日定去拜访，还望姐姐记得小妹！”

　　另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少女也向朱牡丹投来笑容，水滴状的玉坠子在耳朵边晃动着，带起一道漂亮的弧线：

　　“对呀，方才程姐姐说，朱家银楼是吧？”

　　朱牡丹高兴不禁，本能地冲二人屈了屈膝：

　　“那感情好，两位妹妹什么时候过去，我在那里恭候！”

　　两位说话的少女见她忽然行礼，脸上略怔了怔，彼此对视了一眼，笑着垂了眼皮，去看程绿衣。

　　后者一派安稳淡然，端起手边的茶盅来喝了一口，轻笑道：

　　“到底是大慈院的茶，分外的宁静淡泊，让人出尘……哎呀，众位妹妹瞧我做什么？朱家妹妹愿意招待各位妹妹过去，是她一番心意，你们可别辜负哟，朱家银楼真是极有名的！”

　　两位少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端茶起来喝，但笑不语。

　　朱牡丹瞧着三人做派，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唯自笑着补话：

　　“各位妹妹什么时候去，我也好吩咐他们准备起来……”

　　程绿衣笑吟吟地打断朱牡丹的话语：

　　“对了，有劳朱家妹妹去前头知客堂问问，我们姐妹什么时候能拜见大师？”

　　朱牡丹怔了一下，这是让自己跑腿？

　　“这，好啊，厉妈妈，你去前头问问……”

　　还不等厉妈妈答话，程绿衣已经笑吟吟地补上一句：

　　“大师何等身份，怎好只让下人过去打招呼？还是劳烦朱家妹妹去走一趟吧！姐姐在这里谢过你了！”

　　朱牡丹心里像是塞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阵发堵，她还要说话，就听身边厉妈妈语气轻快地回道：

　　“程大小姐吩咐得极是！大小姐，奴婢扶着您去前头转一圈，顺便给您说说这个大慈院的来历……”

　　说着，厉妈妈看似搀扶，实际上几乎是拉扯着朱牡丹出了房间。

　　才一出门，朱牡丹就立刻翻脸，猛地挥开了厉妈妈的手臂，压着声音指着她骂道：

　　“你个老虔婆，再动手动脚，仔细你的皮……”

　　还没等厉妈妈反应，就听刚刚合上的门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充满讥诮的少女笑声：

　　“哈哈，程姐姐也真难为你了！她一个商户女，还这么没眼色，哎哟，真不知道他们家生意怎么做的！”

　　“正是呢，程姐姐你也真是好脾气，她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就这样一直黏在你身边呢？成了牛皮糖了这是！”

　　“这些商户，都是眼皮子浅，除了瞧得见银子，还能瞧得见什么？”

　　程绿衣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了起来：

　　“哎，到底都是云城出来的，照应着些，也是该当的。只希望她好自为之，待会子别弄出什么大乱子来，大家都知晓，今儿会来什么人吧？”

　　朱牡丹再也听不下去了，面红耳赤地捂上耳朵，一转身就跑下了楼。

　　厉妈妈甩着帕子，抚了抚鬓角，不紧不慢地追着朱牡丹，嘴角翘了起来。

　　嗯，非得要人家把话说这么明白，这个朱家大小姐，是挺难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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