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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山归梦远


  令狐员外郎立刻挥手,对着那人严厉呵斥道,“何人?”

  那人满面风尘之色,喘着气,看东西两面已坐满,便对令狐拱拱手,“举子黎逢,因故来迟,乞一席之地。”接着就把身上披着的席子扔下,既不坐在东廊也不坐在西廊,而是就坐在潘侍郎前厅帘下。

  帘子后,潘侍郎的影子和其他二三位试官交头接耳起来。

  不久潘炎发出话来,“继续。”

  楼宇上看到黎逢这副模样的杨绾,又开始不住摇头起来。

  这时高岳听到身后的郑絪说了句,“又是位全然不通礼仪的山野村夫。”

  吏员们便将所谓的贴经试卷挨个分发下去。

  进士科的贴经,是只贴一大经,共十道而已。

  九经当中所谓的大经,即《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和《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和《谷梁》。

  巧的是,这次贴大经的正是高岳先前仔细复习过的《春秋左氏传》,而卫次公的括帖几乎将题目都涵盖在内!

  所谓的贴经,即使给出经书的文段,而后在其中开出一行,将要考察的三处缺出,用白纸贴上,举子只需将缺出的文字写在贴上即可。

  说白了,也就是名篇名句填充。

  十道题有七道都是高岳知道的,他顿时便有了信心,上去没一会儿便填完了,其余贴文有些模糊的,也靠着记忆全部填满了,没有遗落。

  写完了,心中顿时美滋滋的,不由得又捧起茶盅,满饮了数口。

  其他的举子有的在沙沙沙地埋头贴经,有的不通的,就开始左顾右盼,或者吧嗒吧嗒吃喝东西。

  这场贴经,吏员管得非常紧,几个企图偷瞄的立刻被喝止,说再犯的话立刻扶出去!

  高岳用余光看了几下刘德室,他脸色难堪极了,可似乎还强硬着头皮在贴卷上写着,“不怕,芳斋兄说过,若贴经不合格,还可以用诗赋来赎贴。”高岳在内心暗自为他打气道。

  不知不觉,日头已上中天。

  但其实对于其他两场来说,贴经无论如何都只是场“闪电战”,毕竟客观性比较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当吏员来收取贴卷时,刘德室满面是汗,但见他忽然起身,走到中庭,对着前厅帘子后的潘侍郎长拜,“晚生斗胆,有上请!”

  所谓“上请”,便是考试中举子对试卷有疑惑,或者有什么额外的请求,都可隔着帘子对主司说。

  垂帘后的潘炎很快答道,“但说无妨。”

  “某只留心诗赋章句,不曾工贴经,恐这次会首场即落第。”刘德室战战兢兢。

  “你考多少次了?”垂帘后潘炎询问说。

  刘德室将额伏在地上,又惶恐又害怕,“长跪回禀礼侍,十有五载矣。”

  潘炎叹口气,可接下来语气却很决绝,“既然有十五年了,怎不知要学考贴经?想必自恃春闱赎贴之惯例,心存侥幸罢了。”

  “晚生,晚生......”刘德室悲怆地将手死死抓住额头前的泥土,指甲几乎要流出血来,声音都沙哑万分,“乞求......”

  “只知寻章摘句,不知经书大义,不足为训,也好给天下举子面明鉴!”潘炎说完,便示意春闱首场贴经考试终结。

  刘德室如五雷轰顶,彻底绝望,他往下趴着,瘫在了中庭,东西二廊的举子们有的叹息,有的则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捶胸顿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只有高岳和卫次公推开书案,走了下来,要搀扶刘德室起来。

  此刻垂帘依次拉起,潘炎站在那里,语气缓和了些,他对左右的吏员说到,“将这位举子慢慢扶出去,可上请却不许。”

  这时楼宇上的三位,也都叹息几声,依次下楼,自后门离去,又去替皇帝监察吏部都堂里的明经考试了。

  吏员便也下来,要和高岳、卫次公一道搬动刘德室。

  “芳斋兄,我们先回去再说。”高岳劝慰道,唉,他先前曾劝过刘德室要在考前多诵读大经,可刘德室还满心以为今年科举可继续“赎贴”。

  可刘德室的十指继续扒在中庭的泥土间,血都渗出来了,身躯如石块般沉重,扶也扶不起来,拖也拖不动,嘴角发出不甘又不敢的呜呜哀鸣,这是对着潘炎而发的,“乞求,乞求能以诗赎贴,乞求......”

  而潘炎只是摇摇头,便转身自前厅侧门离去了。

  首场贴经,结束。

  其后便于南院宣告了首场贴经的去留,即为“每场定去留”。

  贴经最终公布的结果是,十通其五方可,通过者才能于次日进行下场考试。

  高岳的贴经,十通其八,通过。

  卫次公的贴经,全部通过。

  郑絪,全部通过。

  那迟到的黎逢,全部通过。

  独孤良器,十通其七,通过。

  朱遂、王表全都是十通其五,恰好通过。

  刘德室十通其四,首场下第。

  那七十岁的张谭,十通仅其三,首场也下第。

  刘德室一日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高岳和卫次公不忍心再叫他步行回务本坊,于是雇了架篮舆,叫人挑着,二人在后面跟着,要将他送回务本坊国子监歇息。

  谁想刘德室在过兴道坊时,在篮舆内遭受不住,又耻于回国子监,突然翻身跌落下来,倒在街道的尘土当中,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躺在那里,挥动拳头锤打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行卷不被人收,才学不得主司赏识,门第孤立无援,科场命运又多舛如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扯下幞头,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该如何办”。

  连一向愤青的卫次公也不禁坐在路边,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泪如雨下。

  乱舞的灰尘当中,高岳抓住了刘德室胳膊,极力劝说道,“芳斋兄,不要灰心丧气,来年总结教训,再博一次,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谁想到刘德室哭得更凄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反手抓住高岳的衣袖,“我,出自陇西,在家乡还有个妻子,新婚不及一年时我便到这长安城来应举,转忽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穷困潦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考了十五次,十五次都黜于礼部,家乡又遭西蕃侵掠,迄今父母是生是死、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难道就困在这小小的科场,一事无成失意而死吗?”

  “听着......”高岳刚待继续劝解他。

  一声更为苍老凄厉的哭声传来,这下三人都呆了,连刘德室也停止哭泣:

  街道那边,七十岁再度下第的张谭,像个枯柴精般,仰着头叉着嶙峋的双腿,哀哭着向他们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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