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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休书


  辛夷施施然立于门口,嫁衣上金线织就的鸳鸯硌得她肌肤生疼。她不确定整件事卢钊参与了多少,他本人对这件婚事的态度。

  甚至,连卢钊,或者卢家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局中局。见卢钊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辛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草,然后惊蛇。

  她的时间不多了。

  距离她的出嫁还有一个时辰。

  距离她的死亡也只有一个时辰。

  大魏百年,世家为尊。

  天下尤贵五姓七望。崔,李,卢,郑,王。因崔和李又分出两宗,所以共称:五姓七望。

  衣冠所推,殊耀煊赫。应了那句大魏童谣:得一姓追随,定封王拜相,得五姓共主,可九州易主。

  京城长安,红墙朱户,卢府的府邸直到崤山脚下都还没有断绝。

  卢府武德堂。正北的两张酸梨木嵌玉大圈椅上,枣红云锦绣如意云的垫子崭新的发亮。

  椅子上只坐了李景霆一个,海紫贴锦饕餮衔宝鱼子缬圆领袍衫,发髻中只着一支蛟龙戏海青玉簪,却是皇室才能用的样式。

  堂中,卢钊一袭玄色销金彩缎小袖练武服,正烦躁的来回踱步。他面前跪着那卢家小厮,惴惴不安的觑眼瞄着自家主子。

  “三公子,奴才可是一五一十的说给您听了。那辛女小家小户,不识规矩,竟然嫁前要见夫婿…这还不够,她还骂咱卢府,说我们眼睛儿都长在脑门上,进出也不怕磕碰着…”

  小厮说得绘声绘色,卢钊听得火冒三丈,他猛地暴起,一脚踢在小厮的心窝上:“滚!”

  这一脚实在无比,小厮仰面朝门槛载过去,两眼翻白竟然不动了。两旁的婢女连忙把他拖走。

  卢钊毫不在意的看向李景霆,粗着嗓子道:“三殿下,您瞧瞧,一个五品官的庶女,粗陋不堪,犹如村妇,还想做嫡妻?荒唐!”

  李景霆淡然一笑:“钊兄息怒。这也是圣意,再说那辛女才华……”

  “才华?我呸!”卢钊狠狠啐了一口,“我五姓七望,互相通婚,依的只是八个字:嫡尊庶贱,门当户对!”

  李景霆歉意的揖手道:“罢了。此事说来,还得我向钊兄赔罪了。要不是我把辛女诗文呈给皇后,也不会……”

  “三殿下何出此言?”卢钊摆摆手,面色稍有缓和,“王皇后本就存了打压卢家的心,才以诗文为借口赐婚。不然仅凭才气殊殊就嫁到卢家……她以为我卢家怕了她王家?”

  李景霆的眸色深了深,笑意却没有丝毫异样:“说来这五姓七望,若真要内部分个高下,卢家一定是排第一的。皇后的算盘可落空了。”

  卢钊的怒意渐渐消散,露出嫡子的高傲笑意:“可不是?本来赐婚好歹是圣旨,我卢家也不好明面上抗旨。不过我早就令人在迎亲路上安排了百名弓箭手,彼时花轿一來,直接射死辛女。再编个歹匪劫亲,杀死新娘报上去就好。”

  李景霆的笑意沉沉漫开:“好计策!不算违了圣意,打了皇后脸面,也给暗中围观的势力一个警告。”

  卢钊的脸上泛起一层光:“此盘局的对弈者是卢家和皇后王家。至于棋子辛氏,目的达到,我还嫌杀她作践了卢家的手,没必要多生事端。她如今闹出这丑事,倒无意救了自己一命。”

  卢钊使了个眼神,便有他贴身的管家上前行礼:“三公子吩咐。”

  “拟封休书送到辛府。”卢钊傲然一笑,“御赐姻缘又如何?凭我五姓七望的权耀,皇帝能说不许?没有明面上抗旨,已给他面子了。“

  圣旨赐婚,隆恩浩荡。却在男子口里,不过是家族大计的垫脚石。

  符合卢氏利益,则接旨,不符则埋伏弓箭手,暗地打脸。达到目的后,随时都能休了这御赐新娘。

  就连没有明面上的抗旨,都成了卢家对皇权最后的怜悯。

  李景霆眸色一闪,脸色确是如常:“五姓七望,殊耀煊赫。卢家于镇守边疆有大功,父皇自然不会有二话。“

  卢钊满意地点点头,加了一句,“所有的嫁妆都抬回去。区区五品门第,就是倾府之财,我卢家也看不上!三殿下见笑了…殿下?”

  卢钊回头看向李景霆,他总觉得在他提出饶过辛女、一纸休书后,李景霆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怎么了?”李景霆抬头一笑,如昔的笑意让卢钊怀疑自己方才看走眼了。

  夏风吹摇水精帘,满室疏影横斜,落入李景霆的眸底却化为了一片死寂。

  当卢府管家携带一纸休书、身后跟着一串小厮抬着退回来的嫁妆到达辛府时,辛歧觉得这半辈子的老脸都丟尽了。

  辛府上房。辛歧高坐正北,左手边是辛栢,右手边空了位置,用以祭奠故去的嫡长子辛桓。

  余下的按辈分,各房姨娘姑娘公子坐了满满一屋。

  正主儿辛夷则跪在屋子正中,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辛夷行六,母姨娘窦氏。上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嫡长兄辛桓参军殉国,四哥还没满月就夭折了。

  辛府男丁没落,无人管事。直到某日,辛歧领回来辛柏,说是远亲遗孤,见他聪明伶俐,便过继为子,按进府时间行四,实际上却是嫡长子。

  “辛大人,就到这儿吧,别送了。辛氏的嫁妆完璧归赵…告辞。”

  卢府管家把休书往地上一扔,便昂着下巴扬长而去,辛歧弓着腰在后面连声陪笑也没能追上半步。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廊下数十个官皮箱格外刺眼。

  辛府诸人脸色古怪的乜向辛夷,辛歧则气得噔噔噔连退几步,抄起案上的瓷杯就向辛夷砸去:“孽畜!”

  “爹爹息怒!”辛栢当先扑上来挡开了瓷杯,跪在辛夷面前,将她护在了自己背后。

  辛歧气得脸色发青,他颤抖的指尖指着辛栢:“你还为她求情?这个不孝女,不守妇德,如今可好,得来一纸休书,把你爹我,把我辛氏先祖的脸都丟尽了!这等糊涂女儿,混该打出去!”

  辛歧顺手抄起一个绣墩向辛夷砸去,辛栢护不及,绣墩结实的砸在辛夷背部,痛得她眉心猛蹙。

  然而,她的心里却重重落下了石头。

  此刻,长安日落,霞光漫天。正好是酉时。

  前世,她欢喜的出嫁,被卢家万箭射杀于花轿中。而今世,纵使棋局依然诡谲,一纸休书却暂时保下了她的命。

  辛夷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第一次感到,这活着的心跳如此清晰。

  这动作落在辛歧眼里,以为她憋着要哭,怒火又旺了几分:“你还有脸哭?朝中皆道我辛岐养了个好女儿,与卢家结亲,光宗耀祖。可临到婚前还被下了休书!你……你便是要作孽,自己死了就死了!何必拖累上辛家!”

  最后几句刻薄的话让辛夷微微一笑。

  她抬眸直视辛歧,脸色从容得倒衬得辛岐像个小丑:“原来,爹爹怒的不是女儿被休,而是自己仕途被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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