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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凤归


  “不错。我恨透了皇帝。因为,他夺走了我的兄弟。”

  王俭淡淡的一句话,眉间氤氲起如雾的哀凉,如同四十年前的月光般干净。

  难以想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会有这样的神情。

  好似蜕下一层层浊烫的皮囊,最终回归故乡的游子,乡音改,人不识。

  “世人只知有个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情种皇帝,却不知我王俭,曾有个壮志相投半辈子的兄弟。是皇帝杀死了我的兄弟,所以我必须,为我兄弟报仇。然后,完成我们当年共同的心愿。”

  王俭顿了顿,吁出股憋了太久的浊气,在辛周氏面前,他毫无隐瞒。

  因为他清楚,这女人曾和自己一样,追随那个少年。至于结局不同,不过是个人选择。

  臣子是臣子,兄弟是兄弟。他和辛周氏眸底映出的李赫,又是不一样的。

  “我要帮我的兄弟,从狗皇帝手中夺回这江山。一寸山河一寸血,男儿笑傲凌烟阁。我要帮他完成这遗愿,然后和他的英灵一起,并肩立泰岳,看看这江山多娇。”

  ……

  我的兄弟,应该是驰骋天地间,凌云逐王侯的英杰。

  追随,信任,仰望。这成了我一生的目标和忠诚,支撑起我所有的热血和誓言。

  而后来,那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种——

  他杀死了我兄弟。

  目标和忠诚扭曲。热血和誓言崩塌。

  仇恨成了余生唯一的执念。

  ……

  “我知道世人怎么评价我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至于青史满篇恶名留,我更清楚不过。”王俭自嘲地瞧了辛周氏半眼,“是不是觉得我在欲盖弥彰?为自己洗刷罪名?”

  “非也。老身只觉得你可怜。”

  辛周氏凝滞了许久的指尖重新落下,一枚黑子有些不稳,在棋局上晃悠着。

  “你不过是个,在回忆里出不来的人罢了。”

  困在回忆里出不来。

  于是这一生作茧自缚,把自己陷进了无尽的泥沼里。

  看不清现实,辨不清时光。往往就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将所有一起毁灭。

  王俭浑身一抖。脸色几变,复杂的情绪,纠缠了半生的恩怨,让他整个眸底都涌起了夜色。

  良久。他发出蚀骨地一声长叹:“如此。话已尽,什么都不必说了。要么我动手,要么你自己动手。你选一个罢。”

  “这么留不得老身?”辛周氏毫无异样地一笑。

  “能在二十岁就朝堂舌战群臣的人物,要么为我所用,要么玉石俱焚。而前一种可能,我和你都没考虑过罢。”

  “你我有几十年的交情,我再清楚不过,你脑子的厉害,也很是明白,最后一定要亲手送你,我才放得下心。”

  “而我既然敢仗剑来,就没有给你多的选择。因为整个辛府如今在我手上。你脑子再比我强,也来不及拦下,我诛九族的刀罢。”

  王俭缓缓抽出了贴身的佩剑。

  辛周氏依然风平浪静:“老身没想过第二个选择。咱们也算共侍一主的同袍,四十余年知交,你足够懂我,我也足够懂你。”

  王俭眸色闪了闪。旋即递过了手中的剑。

  那从麟德殿走出,独自伫立在汉白玉龙阶的少女。

  这辈子都是,骄傲得不可一世。

  辛周氏伸手来接剑,可王俭的手又蓦地在半空顿住:“你的那些小辈,你真的不管?就这么无牵无挂?虽然我是没留手,但你若动了脑子一丝,我连半分便宜都占不到罢。”

  辛周氏笑了笑,一主动伸手,拿了剑过去。坦荡平静得,像是接了盏茶来。

  “且不说老身的儿子,便是紫卿丫头,那是得老身衣钵之传的人。若是连这一难都渡不过,你在小瞧老身么?”

  明艳,傲然。不可一世。和当年那少女一模一样。

  王俭不怒反笑:“就算是如此,但我总不能,被两句话就吓跑了。你那传了三句棋道的孙女,指不定能有用。你就不信,我可能会赢?”

  “那就拭目以待罢。”辛周氏淡淡道,自信到根本就懒得费舌。

  她打量着手中的佩剑,轻柔地将剑刃擦亮:“老身只最后嘱你一句话:梦做得太久,就会变成魇。吃人的魇。”

  王俭眸色一深,沙哑了语调:“记下了。可若是魇,总比没有梦的好。”

  辛周氏凉凉地一勾唇角,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举起了剑,一把劈开了面前的梨木棋局。

  辛府的人都知道,那是跟了她一辈子的棋局。

  是皇帝李赫赏给她的。她在上面下了一辈子的棋。

  如今。棋局碎,弈者归。

  王俭的脸色忽的郑重起来。那是种超脱立场和恩怨,纯粹地面对大贤的郑重。

  世有大贤。大隐隐于市。得之可安天下。陨之天下将乱。

  棋榜释:棋隐。

  王俭后退几步,敛衫拜倒,叩首至地,向辛周氏行了跪拜大礼。

  “走好。隐凤夫人。”

  伏龙隐凤。

  一喜可安邦,一怒可灭国。

  最后四个字落入耳中,让辛周氏脸上焕发出异样的光彩,煌煌灼灼。

  窗楹漏进来的日光为她镀了层金,那么明艳辉煌,好似还是当年。

  她从麟德殿走出,独自立于汉白玉龙阶。面前是棋盘似的长安城,未来的新皇在台下向她拜首。

  大贤勘破天命,也包括自己的。她这一生够了。

  是时候真正隐去了。

  “出嫁从夫,改名忘姓。老是被人辛周氏辛周氏的叫,我都快忘了,我本来的名字:周玥娘。”

  大贤隐凤。周家玥娘。

  辛周氏最后泛起抹解脱的浅笑。

  旋即是佩剑刺入胸膛的闷响。

  鲜血溅地三尺。溅了拜在地上的王俭一脸花。

  同时这一幕,也落入了辛夷眼里。

  “狗奴才!都给我让开……祖母!祖母……前院闹大了!王家走狗们开始砸府!祖母可有波及?见慈兰堂外似有兵卒,孙女放心不下……放我进去……”

  辛夷是踏着先至的关切急呼闯进来的。身后是一溜守院将士气急败坏。

  然而,她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辛周氏,地上的佩剑。

  还有剑鞘空空的王俭。

  “狗急跳墙。果然不错。急着祖母的安危,都能撇开兵卒闯进来。怪不得顶着三百禁军,前院也能闹成那样。”

  王俭从地上起身,淡淡道,没有丝毫的愤怒和辩解。

  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就算不是事实,凭这恩怨和利害,猜也猜得到因果。

  辛夷浑身一抖。眉眼痛苦地扭曲,哀伤和怨恨迅速地笼盖她小脸,让她整个水眸,瞬间就漆黑不见了底。

  “祖母!!!”

  辛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当先扑到辛周氏身上,去探她的鼻息。

  然而,发现那儿只有出气无进时,她深渊般的瞳猝然锁定了王俭。

  “好,好,很好……王俭老匹夫,你杀了祖母……我辛夷,要你以命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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