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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侍女


  “六……姐姐……”许是受辛夷的感染,辛芷脸上的惊惶散了几分,露出丝平日惯常的率真来。

  “这就对了。”辛夷拉着辛芷走到堂中,温柔地为她理好发簪,抚平衣袂的皱褶,“有你娘在前,警醒你常怀坦荡,有你姊在前,提点你心有良善。她们二人不是你自愧的把柄,而是用自己留给你的馈赠。你说,族中还有什么人能比阿芷更合适?”

  辛芷猛地一吸鼻尖,眼眶瞬时泛起了泪花,脸上最后丝惊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坚毅。

  “辛芷定不负众望,行嫡女之责!无愧于辛姓,无愧于天地!”

  辛芷正色跪下,对着以辛歧为首的长辈,行了稽首大礼。

  刚满十二岁的她,脸上还带着稚嫩,但眼眸却是异常明亮。瞧得诸族老连连点头,当即颁布了族令。

  辛夷笑了。

  虽然娘亲是孙玉铃,姊姊是辛菱,但辛芷只是辛芷。

  是块会说出“阿芷不晓得名贵不名贵,只认得好吃不好吃。洗手蟹就算是名菜,不过多值几两银子,也不见得比蟹丸好”的璞玉。

  辛夷的笑愈发亲切,正要上前恭喜她,忽见到绿蝶悄悄走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姑娘,方才棋公子差人送来了张请帖。奴婢念着是棋公子的,便不敢耽搁,立马来告知姑娘。”

  辛夷一愣。“棋公子”三个字,撞得她的心一阵异动。

  她的目光落到绿蝶手中的请帖上,寥寥数语,小楷娟秀:十五,城东小山。

  辛夷沉默接过请帖,窗外清峭的秋色,在她瞳仁上晕开了一片凉意。

  九月十五。雨。

  当辛夷在城东小山上,看到奔马而来的江离时,眸底的凉意愈发浓了。

  “仕门规矩,但凡面客,衣衫整洁以示尊重。棋公子却着了这身来,不知是天性不羁,还是故意轻慢紫卿了。”

  辛夷不是看重衣饰外物的人,但江离今儿的打扮,确是第一眼就夺了她的目光去。

  男子的面容依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衬着背景绵山秋意红,好似名家笔下的一幅画。

  然而他眼眶下却有两痕青黑,发髻也有些凌乱,几缕墨发在耳畔荡悠。身上的苎布衫子脚凝了一圈泥印,从已经结块的到新溅上的,斑斑驳驳到处都是。

  江离长身玉立于五步外,深深地看着辛夷:“规矩?面客?如今你和我也要讲这些了么?”

  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似乎连日不曾休息好,透着一股倦怠。

  辛夷眉尖微微一蹙,语调却是毫无波澜:“我与公子本就是君子之交,论些规矩,礼同面客,又有什么不妥?”

  “君子之交么……”江离凉凉笑了声,也不多言,开始为自己的衣饰解释:“本公子连赶了几天的路,途中气都没歇个,到京后水也没喝口,就直接来东郊赴约。这幅尊容也未见怪。”

  辛夷一怔:“听这话,公子前阵子离开了长安,如今且回来了?”

  “我确实离开了长安,但不是回来,是中途折回来了。”江离点点头,又摇摇头,“本公子应故友之邀,赴蜀川与其讨论棋道。不想碰上连日秋雨,入蜀之路难行,便干脆折回京,待雨势小些了,再做打算。”

  辛夷抬头瞧了瞧天,连日秋雨绵绵,天儿阴沉得可怕。就算此刻她二人躲在山头亭子里,衣衫也仿佛要润霉了。

  “就算如此,又何必如此赶,弄得自己一身狼狈,莫非有虎狼追着你不成?”辛夷揶揄道。

  “不是虎狼追着,是你在那里。想到长安有你,我便止不住地催急马蹄。”江离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

  然而他依旧伫立在五步外,并没靠近半步,辛夷也端着淡然的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欲语还休。咫尺天涯。

  “棋公子又说好听的话了。”辛夷加重了“又”字,“公子真是说书听多了,都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江离眸色一深:“适逢出京,便逢雨季,逼得我折回来。一次半次的,但凡能多见你一次,都是欢喜的。言语辨不清真假,但是我满身的泥泞,你也瞧不见么?”

  亭子外秋雨淅沥,一滴滴打在辛夷心尖,细细密密的痛。

  如果说情意是团灯火,那辛夷觉得,自己就是只蛾子。小心翼翼地张开半副翅膀,被灼伤了便吓得立马缩回来。

  可惜还是一次次,无法控制地,向灯火靠拢过去。

  她自己都看不懂自己了。

  辛夷深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底的波澜,淡淡地转了话题:“公子约辛夷相见,不会就是来说这些罢。”

  “自然不是。刚好碰着九月十五,就想带你来这个地方。”江离侧过身,目光投向了处地方。

  是棵枫树下。枫树有些年头了,枝干虬劲,红叶像撑开了一片朝霞。树下散着些山石,并没甚异样。

  “这颗树下埋着的,是我第一次杀的人。”

  江离的声音带了分飘渺地传来,辛夷眼皮猛地一跳:“第一次杀的人?”

  “是个普通的侍女。十余年前的今天,也是九月十五,我用马鞭绊倒了她,然后用束发簪刺进了她的咽喉。”

  “为什么要杀她?”

  “我被人陷害下了毒,满脸溃烂流脓,奄奄一息。那侍女便和旁人碎嘴,说我是不祥之物,活该早被阎王收了去。无意被我听见了,于是我杀了她。”

  “那为什么杀了她,还要为她入殓,甚至此后年年来看她呢?”

  “因为杀了她,我也把自己杀死了。”

  “十余年前的旧事,公子当年贵庚?”

  “八岁。”

  辛夷不再发问了,她心口堵得发慌。江离也不再多言,眉间氲起凉凉的荒芜。

  辛夷不知道,此前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个八岁的小童手染鲜血。

  她更不知道,此后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说出,杀了那侍女便也是杀死了自己。

  一入棋局无退路,踏白骨,饮鲜血。

  “那敢问公子,杀侍女是第一次,可否也是最后一次。”辛夷抬眸直视江离。

  “不是。远远不止。”江离也凝目直视辛夷,“虽然后来有人帮我杀人,我自己很少出剑,但这双手上的鲜血,也已浓到我都记不清多少了。”

  辛夷陷入了沉默。

  没有人的手上是干净的。这是棋局的规则。

  区别只是多少,里子却都还是一样的。若人人都有退路,又哪里有必要论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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