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3、冬至之乱
一夜风雪,皇城宫殿群覆上一层苍茫之色。
端嫔过来时,光熹帝刚喝完药,正准备躺下,见到她,又坐了起来。
哪怕病骨支离,那双眼睛仍旧沉淀着主宰天下数十载的积威,深不可测。
端嫔想到那封密函,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似乎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何为“帝王之威”。
“如何?”光熹帝看着她,问得随意。
端嫔没再往前,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嫔妾有罪,没能完成任务。”
“哦?”光熹帝面上未有波动,“密函被劫了?”
“是。”端嫔低眉,“嫔妾一出宫便被人跟踪,密函还没到陆国公府,就已经落入旁人之手。”
话音落下,整个内殿陷入沉寂。
没人出声,气氛越来越紧绷。
端嫔没敢直视光熹帝,却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
帝王之威带来的压迫感,瘆得她心中惴惴,后背冷汗冒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光熹帝轻笑出声,“也没什么要紧事,劫了便劫了。”
这话听似轻松,实则已经表明他对她的试探之心。
端嫔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扑通跳动的声音。
“过来。”光熹帝冲她招手。
端嫔起身,挪着步子去往龙榻前。
光熹帝从枕头下拿出一方绣帕,替她擦了擦额头,“天这么冷还冒汗,想是病了,一会儿让太医仔细瞧瞧。”
“谢,谢陛下。”端嫔努力挤出笑容,又问,“陆国公府那边……”
“无关紧要。”
光熹帝收回帕子,脊背往后靠,“倒是同济会,让朕很是头疼。”
宋巍出事之后,朝廷没安排支援,同济会至今还在作恶猖獗。
最新消息,同济会已经抵达通州,顶多一日便能入京。
看着沉默不言的端嫔,光熹帝问:“贞儿可有什么好主意能将这伙人妥善处置?”
端嫔斟酌道:“依嫔妾看,不如出动锦衣卫,没有他们办不成的案子。”
“要能出动锦衣卫,杨首辅当初就不会安排宋巍去镇压。”光熹帝道。
端嫔心虚。
杨首辅让宋巍去,自然是别有用意。
光熹帝接着说:“同济会与太子扯上关系,朕对同济会的态度,便是对太子的态度,贞儿你觉得这个同济会,朕留是不留?”
言外之意,太子该不该废。
端嫔只能小心回道:“嫔妾妇人之见,朝堂之事不便多嘴。”
“但说无妨。”光熹帝道:“朕恕你无罪。”
被赶鸭子上架,端嫔也无奈,“真相未明,皇上贸然提出废太子,未免太过欠缺考量。”
“好一个真相未明!”光熹帝眼底冷光幽幽,“不如你代朕去宗人府问他一问,究竟有何居心?”
端嫔吓得浑身一颤,“皇上糊涂了,太子是储君,审问他乃都察院之职,妾身一个嫔位,何以担此大任?”
光熹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端嫔今日受到的惊吓不少,此时心跳如擂鼓,“嫔妾……”
“密函被劫不要紧。”光熹帝打断她的话,“能从太子口中套出话来也一样。”
……
雪后初晴,冬阳掺了冷意,把琉璃瓦上的皑皑白雪染出细碎金芒。
宗人府坐落在内城西北角,飞檐展翅,高墙巍峨。
端嫔亲临,厚重大门渐次打开,宗正亲自将宫里这位最受宠爱的娘娘带到内堂。
赵熙刚沐浴完,他今日用了冷水,周身冒着一层寒气。
见到端嫔,他快速套上外袍,玉指麻利地将湿发一拢,看向门口的人,“原来是端嫔娘娘,坐。”
端嫔屈膝,“嫔妾给殿下请安。”
“无须多礼。”赵熙抬手,执起紫砂茶壶,倒上两杯热茶,“请。”
端嫔跨进门槛,缓缓落座。
赵熙抿了口茶,“孤来宗人府半月有余无人问津,不想头一个见的竟然是娘娘,真是让人意外。”
端嫔道:“嫔妾是奉命而来。”
赵熙似乎并不意外,“提审,还是直接下旨?”
端嫔叹口气,“殿下是皇上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而今又贵为太子,身上担负着万千百姓的厚望,如此深得民心,为何还要行刺杀之举?”
赵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孤之所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听他答非所问,端嫔直言道:“皇上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赵熙莞尔,“诚如娘娘所言,我占了‘唯一’的优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不能被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所取代。”
端嫔淡笑,“能不能被取代,殿下说了不算。”
赵熙看着她,眼底冷色往外溢,“勾结内宦,谋害皇后,掌控帝王,意图逼宫,往日里,我倒是小瞧了你。”
端嫔对上赵熙的目光,“怨只怨,殿下投错了胎,你若为我亲生,凭着梁杨两家的实力,足以助你荣登大宝,江山无忧,可惜……”
“可惜还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定。”赵熙晃了晃手里的白釉杯,冲她遥遥一敬,“咱们拭目以待。”
……
以往还有所顾忌,见过太子一面之后,端嫔才终于信了舅舅的那句话。
赵熙一旦登基,头一个清扫的便是有潜在威胁的二皇子。
她让人给杨首辅传信,说自己准备好了。
逼宫这种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传国玉玺在光熹帝手里,要想让他交出来,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
而能无所顾忌地把刀架在帝王脖子上,需要内宦和御林军的配合。
内宦,太监总管崔公公已经被收买。
御林军统领朱武是个冷面阎罗,不容易拉拢,杨首辅设了一局,致使朱武的长子轻薄了杨府四小姐杨雪姗不得不对其负责定下婚约。
朱武被迫,与杨首辅站成一线。
除了收买内宦和御林军,还得防备锦衣卫。
于是没过几日,广南府数位官员接连被杀,震惊朝野,光熹帝下令,将锦衣卫调离大半前往缉查。
……
楚历一百三十四年冬至,史称“冬至之乱”。
这日风雪交加,所有来上朝的大臣都被围困议政殿。
杨首辅去往后宫,亲手将还未盖上印玺的传位昭书交给端嫔。
端嫔接过,问了一句,“太子那边可有让人防范?”
杨首辅冷道:“放心,他活不过今晚。”
端嫔松口气,送走杨首辅便开始更衣上妆。
铜镜里映照出身后小床上熟睡的二皇子赵诺,想到即将发生的事,端嫔殷红的唇角泛出一丝冷毒之意。
“娘娘,杨三姑娘入宫求见。”大宫女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端嫔眉心微蹙,“她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宫女道:“三姑娘说了,若是见不到娘娘,她便长跪不起。”
这么冷的天,一旦长跪不起,那双腿多半得废。
端嫔看看天色,时辰尚早,她定定神,“传进来。”
不多会儿,杨雪茹被带到内殿,她满身风雪,形容狼狈,额头上有淤青,与艳光逼人的端嫔形成鲜明的对比。
“姑母。”杨雪茹跪在地上,哭得无力,“我求求你了,救救殿下,祖父要杀他。”
端嫔不为所动,“我听闻,这段日子你一直被禁足,今日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此时的杨雪茹,压根就听不进去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姑母,求你了。”
一面说,一面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之前在杨府,她就已经把额头磕破,这会儿再磕,伤口崩裂开,渗出血来。
端嫔让人把她拉起来,嘴里训斥,“口无遮拦地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杨雪茹反驳道:“我偷听到的,祖父已经安排了杀手,今晚会在宗人府对殿下动手,姑母,如今能劝祖父的只有您了,您救救殿下吧,他没刺杀皇上,一切都是假的,有人陷害他。”
端嫔道:“你祖父向来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我无权干预。”
“可祖父是为了二殿下才会这么做的。”杨雪茹殷切地看着端嫔,“只要娘娘站出去说一句二殿下不想要太子之位,不参与夺嫡,祖父便能收手。”
听到这句话,端嫔震怒,“杨雪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太子之位本来就是殿下的,你们为什么要争?”杨雪茹恨得咬牙,转而指着小床上还在熟睡的赵诺,“就凭他?拿什么跟殿下比?即便马上封他为太子,让他当皇帝,他又能做什么?”
端嫔走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身为杨家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我看你是疯了!”
“我没疯。”杨雪茹捂着脸红着眼,“我只知道自己是殿下的未婚妻,你们一个个筹谋算计,都想让他死,想让我守寡,我不同意!”
端嫔冷笑,“不同意又如何?你以为,他还能活得过今晚么?”
杨雪茹捏紧拳头,忽然站起来,飞快跑到小床边,双手掐住赵诺的脖子,“姑母,这是你逼我的。”
赵诺当即惊醒,还没来得及哭就已经出不了气,小脸涨得通红,双眼溢满泪光,无助地看向端嫔。
端嫔脸色大变,“杨雪茹,你放开他!”
“我不放!”杨雪茹大声道:“除非你去宗人府,把殿下带到我面前,否则我便让你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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