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良辰难捱】
林夔止本来正挑灯写帖子,突然不知怎么手中一抖,浸满墨水的狼毫笔上便落下一颗墨珠,将红色纸张洇湿了一小块,将已经写了大半的帖子废了。
他倒也不恼,只是重新拿了一张纸开始写。
凉州本就地广人稀,宴请的人并不多。除了凉州关属下的几十县官,还有关内数个大家乡绅,其余的……便摆一日流水席,也好让百姓沾光。
“大人,已经过三更了。”细辛陪在一心斋侍候,手中本做着些针线活,此时挑了挑面前的烛火,提醒他早些休息。
“知道了。”林夔止手中不停,想了想又道“你早些回去陪敏德,我这里不需要侍候。”听到他这样说,细辛便放下了针线篓子应了声好,又对立在暗处的青胆点头致意,这才缓步走出书斋。
细辛这一走,青胆便多起话来“主子,纳吉已过,财礼用的鹿皮、丝帛堆了满满一院子,您……真打算娶她?”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霜月院的楚羽仙。自天使离开凉州关后,她就一直住在那边,离林夔止常驻的一心斋有些距离,倒也算避了落人口舌。
林夔止点头“本官尚无正妻。羽仙乃前朝太傅府嫡女,娴静美丽、蕙质兰心,又有安王做媒,难道娶不得?”他手下不停,很快洋洋洒洒写完一大堆宾客请帖,递向青胆,“安王已经将婚期定在五日后,请期不过走个过场,明后日你若得空,便去将请帖发了。”
青胆接过那一堆帖子,心中五味杂陈。并非他不看好楚羽仙来当这凉州牧府的主母,而是那人确实是……用客气点的话来说,是过于单纯莽撞,难当大任;要像铜芸那样不客气,就得说她这样一个沉不住气的大家闺秀,何苦犯贱一定要蹲在凉州这正处多事之秋的偏僻边关来自找苦吃了。再则,有能武善谋的号枝珠玉在前,鹊城一路回来的时候自家主子什么作为他也都看到了,结果突然之间要换一个人来娶,叫人怎能一下子接受嘛!
“还有什么事?”林夔止看青胆不走,问道。
青胆捏了捏手里帖子,先是小心地往门口退了两步,这才硬着头皮咬着牙问了出来“主子,您是真心喜欢楚姑娘,还是为了合安王爷的心意?!”
林夔止眯着眼朝他望去,青胆立刻便快步从门缝里钻出去了。这夜是他值守,蹲在一心斋的房顶上,却见自家主子书桌上的灯火一夜未熄。
三月廿二,黄道吉日,凉州牧林夔止大婚。娶的是那个曾在凉州灾民遭受草土瘴时,舍身试药的女子,听说名叫楚羽仙,原本只是个琴伎。这女子虽然曾是伎人,却如此有情有义,对整个凉州都有大恩,便也无人置喙她身份卑微。
州牧府陈旧的大门新上过一层清漆,门口挂着十双红纱灯笼,枝头硕果似的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此时大门敞开着,里外都站满了人,老的少的当官的白身的挤成一团,笑闹着看那远处走来红妆百队,花烛两行。
楚羽仙没有娘家,便直接从州牧府出嫁,沿着凉州关内主街走一圈,又重新进州牧府的大门。虽说没有娘家人撑腰,却也费心思请了鼓乐仪仗,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迎面四副鎏金迎亲招牌后,新郎身形挺拔地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那马毛发如墨,四蹄踏雪,光是看着就知道定是一匹好马。马后紧随的八抬大轿则上罩红云,烟罗在夕阳照耀下闪烁着金色柔光,缀得都是难得的鲛人缎。跟随着轿子的左右也很显得大方,喜婆是关内有名的全福妇人,不到四十岁,也跟着沾光穿了一身红色鲛人缎的衣裳,正不断往人群中抛洒喜糖喜饼,引发小童哄抢。随行侍女则是在霜月院就与楚羽仙交好的防葵,她年纪小,此时乐得一步三跳,头上两朵红色缎带火焰似的跳跃着……
而坐在轿子内凤冠霞帔的新娘,手里紧紧握着一只苹果,指节泛白,咬着下唇,随着轿子摇晃的幅度,眼中热泪夺眶而出。
楚羽仙直到现在都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大梦。她千里投奔,一片情深难托付;她以身犯险,只为能稍微帮上他一点点忙;她咬指罢琴,生怕安王要将她带离凉州……人情冷遇,伤疤累累,遭受拒绝,一切辛酸苦辣都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
这样想着,她再次流下两行热泪,嘴角却高高上扬。
轿外鼓乐喧阗,香风淡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沿途夜景一定很美丽吧?自从来到凉州,今夜是整个凉州关最热闹的一天。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和他的婚礼,是婚礼呢……等到了,终于是等到了,好开心。
仅仅是坐在花轿内,她就已经幸福得快要裂开了。以后可怎么办?这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喜悦还会越来越多呢。待会儿就要和他拜堂了,然后要喝合卺酒,要对作摧妆诗,然后——新娘的脸庞愈发滚烫了。楚羽仙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能滴下血来,急忙将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贴上脸颊。嗯,可不能再哭了,妆不能花,要以最美丽的姿态去见他……
因为情况特殊,傧相拦门、新郎踢轿这些环节一概简化。林夔止从马上下来,对花轿内的她伸出手,伏在他背上的那一瞬间,楚羽仙微微颤抖。
“别怕。”林夔止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张灯结彩的花厅内,凉州下属各县的县官已经站了满满一屋子。热火朝天中,门外一声“新人来了!”的通传,青胆铜芸燃起火盆放在门前,鞭炮声中一步跨过,她就算是进了林家的大门。脚步落地,楚羽仙长出了一口气,自己终于不再是外人了。
愣愣地抬头,正撞上林夔止看过来的目光。
隔着薄薄的红喜帕望去,这才得以看清他今日穿的是一袭黑金纹镶红锦袍,如雪的头发整齐梳在青玉发冠中。腰间束着红缎,那抹暖色将他一贯有些冷清的表情衬托得柔和起来,好像是笑着望向她的。楚羽仙便也望着他笑,不由地往他的身边贴近了两步,再也忍不住泪水,眼中一片模糊。
高堂的位置上,坐的是林夔止的兄长林朔之,和以前曾对琴伎有恩的“杨公子”。林朔之常年为弟弟尚未娶妻而烦忧,这次得以如愿,全程笑得十分开怀。相比起来那杨公子却显得古井无波,只是淡淡微笑着接受新人叩拜,谁也没有看到他拢在袖子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
恍惚之中,花厅内一时间欢呼满堂,满眼都是代表着喜悦的赤红色……崔始阳少见地神色茫然,连林朔之相邀一同去往外面酒席都没能做出反应,还是秦留月在旁提醒了一声,这才垂下眼睫,笑着摆手推脱。
按照礼制,婚礼过后新郎得去席上接待宾客,新娘需单独在房内等待。被防葵搀扶着往内院走去,与林夔止擦肩而过时,楚羽仙轻声道了句“我等你。”
脸上盖着喜帕,他约莫是看不见自己的双颊红成了什么样子吧……她总觉得自己手中的苹果都快掐出汁水来了,三步并做两步快速离去。
内院没有外席上那万分之一的热闹。放眼看去,大红色的帐幔铺满了整个房间,桌上摆着四五样早已凉透了的小菜,另外就是一对龙凤烛在静静地燃烧着。
“夫人,先把凤冠卸下来吧?”防葵脸上依旧洋溢着大大的笑脸,她麻利地打来热水送上帕子,嘴甜地改了称呼,“顶着这重死人的劳什子一天了,脖子都该僵了。赶紧卸下来先歇会儿,再吃点东西,大人那儿还早呢。”
楚羽仙坐在床沿边摸了把被褥里洒满的“早生贵子”,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她将喜帕掀起一角,心虚地往门口张望了数次,摇头道“不了,若他来了,见我自行卸了凤冠吃饭,有失礼仪。”这场婚礼来之不易,已经等了这么久,她不想留下任何一点瑕疵……
等待着,等待着。等到宾客终场,等到画烛燃尽,等到鸡晓天明。
楚羽仙依旧头顶凤冠坐在床沿。如火般赤红的喜服整整齐齐,轻施过胭脂的芙蓉面艳丽依旧,连发丝都没有乱一根,可她的脸色却比纸还惨白。
她说“我等你。”
但他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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