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明珠暗投】
十二月初,凉州风雪稍停,却照样是严寒不去,终日阴云。
一心斋内,林夔止正批公文,想落笔时,却发现砚中墨汁已经冻结。细辛在他身边照顾着,见状便牵袖拾起墨条,细细将冻冰的墨汁磨开。衣袖下,她的手指干枯粗糙,几颗冻疮泛着不健康的红肿,导致动作有些生涩。
“细辛,苦了你。”林夔止叹了口气,沾墨写了起来。
听见他这样说,细辛便感激地笑了笑“在大人身边,细辛便不觉得辛苦……大人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呢。这些天歇得不好,眼下都见发青了,细辛去热碗粥来可好?”
他早就已经饿了,甚至已经饿过头,不再觉得腹中空空地难受了。不过此时,林夔止却微微摇头,只问道“府中可都用过饭了?敏德、宝哥他们呢?”
“已经用过了。和赈出去的一样,小粥和面饼……兜儿倒还好,宝哥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只哭喊要娘亲,号枝姑娘不在,铜芸也劝不住。哎,叫人看了心疼。”细辛顿了顿,迟疑了一番,又接着道“恕细辛多嘴,宣旨天使王大人一行,不去看看受难的百姓也就罢了,怎能整日躲在府中闭门不出,还另起炉灶胡吃些山珍海味……那肉味飘出去,可要损了大人的名声。”
“莫管他们。”林夔止淡淡回了一句。细辛见他不愿多说,便也闭了嘴,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磨墨。
就在这时,一心斋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细辛的内院侍女蝉衣在檐下轻声道“大人,府门外来了个女子,自称是您的故交,可要邀她进来?”
“女子?”林夔止皱了皱眉,脑中思考了一番,实在想不出他还掺和了什么女人的事,又觉得府中尚有天使在,不好胡乱让些杂人到处乱走,便回绝道“本官事务繁忙,先让小厮带她找间客栈住下。若真是旧识,也等本官得空,自行去见。”
“是,大人。”蝉衣应了一声,不过摸了一把袖袋中的罕见南珠,她咬了咬嘴唇,又道“……大人,那女子似是赶了很远的路,看着憔悴不堪,硬撑到咱们府前,直扯着门房的衣襟说她是大人的故交,叫楚羽……”
细辛也皱起眉头,不知今日这个侍女为何如此磨蹭,有些不悦“大人不是吩咐清楚了吗,蝉衣,先下去吧。”
“等一下!”林夔止却突然发声,连手中毛笔都落在了案上,“那女子叫什么?”
“她,她叫楚羽仙……”
“哐!”蝉衣惊得全身一抖,她连话音都没落,只见林夔止一脚踹开一心斋大门,行色匆匆地往府门前赶去。
果然是赌对了,那女人真是大人的故交!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赏赐呢……蝉衣眼珠子转了转,又捏了捏袖袋里的南珠,刚从嘴角边挑起一丝笑意,却惊觉书房内细辛夫人冷眼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屋外的冰雪一般寒冷彻骨,看透了她所有的小算盘。
“细,细辛夫人。”她瞬间冒了一身冷汗。
“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心眼。从今日起,莫在我风华院了,去最边儿的霜月院吧。”细辛冷冷抛下这一句,正了正衣襟,起身往府门前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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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冷到仿佛三魂七魄都结了冰,每一口呼吸都吐出冰霜来。楚羽仙不由地蜷缩起身体,像个孱弱的婴儿般不住发抖。
梦里也如凉州的夜晚般又黑又长,她追逐着远处一个仿佛红莲般的身影,哭着喊着,跌跌撞撞,一会儿像走在凉州雪虐风饕的酷寒中,一会儿像走在太傅府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天地都混沌了,日月都熄灭了。但是前方那个身影一直在,就像是这长夜里唯一的光——
“……发了高烧,细辛,吩咐厨房熬汤药来,再烧些热水。”迷迷糊糊间,楚羽仙似乎听见了她梦寐以求的声音。
是真实还是梦?就算是梦也好……好想见你啊。
“帮她脱下衣服,检查一下是否有伤,如有冻伤,先慢慢搓热,不要热敷……”
这声音,好像是真的?楚羽仙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头顶青色的床幔,她慢慢回忆起自己是如何艰难挺过安京至凉州这段遥远的路程,最终倒在凉州的州牧府前。
对,凉州到了……可他在哪?
“姑娘……请问,林夔止,林大人可在这州牧府?”她硬挺着一口气,虚弱地问向身边帮她搓手的侍女。侍女似乎有些为难地向床幔外看了一眼,不等她回答,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突然泪流满面。
“羽仙,我在。”
此时此刻,她经受的所有磨难都得以补偿,她咽下的所有苦涩都变成了甘甜。她呜咽了一声,将脸埋进手心,无助孩童似得哭泣起来“林公子,羽仙终于……找到你了……”
霜月院内,蝉衣一边玩着手里的南珠,一边侧耳听着下边几位洒扫婆子的碎嘴。
“这宣旨天使一到就住进最里边的霜月院儿,妥妥地是不打算出门看看受难的老百姓呐。”刘婆子伸着嘴皮饶舌,生怕别人不信似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咱们送进去的米粥面饼,端回来从不见少,他们呐,定是自己开了小灶呢。”
“可不是吗,上次进屋洒扫,见那王大人嘴边的油光都还没擦干净。天可怜见,咱们百姓可都有三月没见得荤油了,真是造孽……”
“哎哎哎,说你们呢。”蝉衣将南珠扔进香囊,掐着腰站起来“别整天蹲在这儿练舌头,几个大院雪都铲干净了?木柴都备好了?”
刘婆子便苦了脸“蝉衣姑娘,那雪都结冻了,硬的和铁似得。哪是我们这些力衰的老婆子铲得动的?”
“喂!你们不铲,难道还等着本姑娘去做这等粗活?”蝉衣伸出一双白嫩的手,讽刺地看向洒扫婆子们,“本姑娘可是要服侍天使大人的!懂得了吗?还不快去,小心我告诉细辛夫人,扣你们三个月的工钱!”
洒扫婆子们一听,纷纷露出鄙夷神色,却再不敢多嘴,便各自散去了。蝉衣则是得了胜的公鸡似得,哼起小曲轻快地往霜月院儿里边走。
她一边小心地踩着混合着碳灰的雪水,一边在心中不屑:哼,细辛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给林大人生了个儿子吗?又没地位又没姿色的,过不了几年就得被新人挤下来!就她那副人老珠黄的样子,也敢像个当家主母似得发号施令,对着人家呼来喝去?风华院,本姑娘还不屑呆呢!来这霜月院多好!活儿轻松,又有肉吃。要是运气好,被宣旨队伍里的哪位大人看上,带回安京,那就是吃香喝辣一辈子啊!
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儿,能做天使大人的小妾……蝉衣想着想着,忍不住喜上眉梢,便故意调整了步态,扭起纤细的腰肢,轻盈地就像踏在刀尖上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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