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临敌庙算
平手汎秀在冈丰城的酒宴之中,骤然向麾下将士们宣布了进兵伊予的计划,并且派人向畿内送去急信,请求支持。
高高在上的足利义昭对这个积极进取的态势表示象征性的赞同,但同时也写信来四国岛上,越过了“四国取次”的平手家,径直去邀请阿波三好长治与土佐长宗我部元亲上洛述职,用意颇耐人寻味。
前者欣然应允,回答到:“不日就会派遣重臣上京拜访幕府。”;而后者态度暧昧,推托说:“兵戈凶险,暂无暇他顾,待战事结束再参见公方大人。”
听闻之后,平手汎秀全然不以为意。
近畿现在已经是暗流涌动,酝酿着无数危机了,到时候变乱一起,足利义昭哪里还有闲心到四国岛上搞什么小动作?
织田信忠则是派人来恭祝胜利之余,顺便提及:为了嘉奖关键时刻放弃领地返回岐阜城的义举,已经将佐佐成政列入中枢辅政的行列,享受准一门待遇,这也是为了使得其子松千代丸的身份与平手家的雪千代大小姐更为般配。
此事令人唯有苦笑。
总角之交,兼未来的亲家高升,似乎是应该庆贺一番的。
可是,平手汎秀深知佐佐成政的底细——这位老友心性坚韧,勇猛善战,亦通晓行文治政的道理,但绝不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机灵人。
目前这个微妙的局面,让他当个中枢家老,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对付乱麻就得用快刀,拿铁锤硬砸是不行的!
以前特意着重交代的“诸事不谐,可问于竹中重治,林佐渡”一语,似乎并没有被织田信忠放在心上。
据亲友们的书信透露,加上忍者的回报可知,近来岐阜城里得到重视的,除了佐佐之外,还有侍大将池田恒兴、仅次于村井贞胜的二号奉行武井夕庵、前任侧近众笔头菅屋长赖、经平手推荐上去的佑笔松井友闲等遗老,以及潜邸之臣河尻秀隆、梁田广正。
论洞彻人心的本事,这几位比佐佐成政强得有限。
竹中重治和林秀贞尽管居于显位,受到尊崇,却似乎遭到微妙的疏远,几乎没有被织田信忠私下召见过。
平手汎秀对于织田信忠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但也不可能为了这份香火情,就主动跳到旋涡中心去承受风浪。临行提醒一句,已是难得的善意。
只能轻叹一声,将此事抛诸脑后。
正在忙于消化新领地的浅井长政理所当然无暇顾及四国事务,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和负面的表态。他的工作可不仅仅是整合土豪地侍,还要设法消除平手家的商业挟制,更必须尽力稳住黑田、荒木、别所的立场,这对不擅长内政的浅井家来说并不容易。
对于伊予攻略的成败,近畿群雄们的态度其实起不到什么关键影响,真正有利益牵扯的,是关西霸者毛利,与北九州巨头大友。
话要从十几年前说起了。
筑前国的博多港町,商贸十分发达,豪商巨贾如云,被认为是整个扶桑仅次于界町的第二大商业都市。
为了争夺这块日进斗金的风水宝地,毛利元就与大友义镇两人产生对立,发动了无数次武装冲突,五次门司城攻防的激烈程度毫不亚于武田上杉在川中岛的厮杀,多多良浜合战更被认为是“战国时期九州最大规模之战”。
两大雄主打得热火朝天,浦上、龙造寺之类的二流势力趴在边上伺机取利,大内、尼子、秋月等等落魄名门也企图借兵复兴,一时风起云涌,纵横交贯。
夹在西国与九州之间的伊予受到波及,成为次要战场。
毛利扶植了河野、西园寺,大友就支援一条、宇都宫。
三年前小早川隆景亲自上阵,带兵南征伊予,效果拔群,就像是家长介入了幼儿园班级之间的斗殴一样,打得敌方小朋友屁滚尿流。
从此之后,河野、西园寺一方就占据了明显的主动权。长宗我部元亲也趁机在土佐取得独立地位。
但那种事情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毛利家大业大敌人也多,又面临着世代交替的重要关头,无法在次要战场上投入过多力量。
另一方面,大友家对于肥前龙造寺隆信的崛起感到担忧,正在集中军队加以遏制,分兵四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看似临时起意宣布的“伊予攻略”,其实却是撞上了极好的时机。
长宗我部元亲旗下国人山内氏,将土佐西部的洼川城贡献出来,作为前线驻军的大本营,平手汎秀在此召开了针对此次讨伐行动的专题军议。
中村一氏的部下一直保持着对伊予国的监视,石川五右卫门两年前就在安艺、备后留下落脚点,多罗尾组的忍者则是六月初安排潜入九州的丰后国。
整合了各方情报之后的本多正信是这么禀报的:
“大友金吾(即大友义镇)提前完成秋收,离开府内城,带领数万兵力进入肥前,围困龙造寺家的佐嘉城,此战结束前,一条和宇都宫至多可以获取些许金钱支援,绝不可能得到九州来的援军。至于我家的盟友毛利氏……由于陆奥守(毛利元就)大人病情恶化,自度时日无多,下令要求吉川、小早川都回到吉田郡山城待命,数月之内,他们大概只会稳守,无法派兵外出了。”
换而言之,本次出征既不会遭遇难以战胜的强敌,也不必应付有可能抢夺果实的“友军”。
伊予国当地的潜在敌人又如何呢?
曾在镰仓时期担任守护职役的宇都宫家,自从三年半之前败于毛利便一蹶不振,家督被擒获后一直没能选出公认的继承人,全靠盟友支持才不至于溃散。至于一条家,出生京都的公卿门第,素来不以武力著称,不过在民众心中仍然颇有威望,南伊予的宇都宫家臣已经团结在左少将(一条兼定)的身旁了,西土佐也有不少人表面上侍奉长宗我部家,暗地却与一条家有所勾连。
于是就形成了一条、宇都宫两家残党组建的松散联盟,由一条兼定领衔,背后是大友义镇支持,估测实际控制了十万到十五万石的领地,目前在笔头家老土居宗珊的指挥下,出现了一定的中兴势态,收复了伊予中部的几座城砦,还有闲心偷袭一下长宗我部。
听到“一条兼定”和“土居宗珊”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平手汎秀立即就想到了“反间计”这个屡试不爽的手段。只是不知道自己从电子游戏里学到的历史,是否符合本时空的实际情况。
另一方面,毛利家充分承认足利义昭的权威,那么就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所以毛利所扶植的小弟也都是忠臣顺民。
河野家占有伊予国北部半国约十五万石的合法性无法轻易剥夺,不过他们的家督年初突然中风神志不清,且未留下亲生子嗣,其唯一养子年仅六岁,乃是家老村上通康幼儿,但村上通康也在两年前病逝,也就是说除了毛利家这个外人,幼年家督并无别的靠山……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切入点。
还有个也是出身京都的西园寺公广,正值壮年,文武双全,于合战与治政两道皆有成就,与毛利家之前的关系很紧密,身上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弱点。幸好这人势力仅限于一郡之内,总领地不超过五万石,比长宗我部的地盘还小。
“伊予一国真是十分富饶啊。”面对繁杂的情报,平手汎秀没有做出任何决策,反而生出了无关的感慨,“经历了多年战乱,估算出来仍有三十万石以上的田产,占了整个四国岛的近半。可惜呀,这片土地并未养育出呼风唤雨的武将。”
听到这话的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
想象一下,要是真的诞生了“呼风唤雨的武将”那还轮得到您来觊觎吗?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呀!
不过转瞬之间,平手汎秀便恢复了冷静,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在我印象里,河野家世代担任伊予国守护已经几百年了,但从近二十年各方公文书状上的语句称谓来看,情况好像不太对劲……谁能替我了结这个疑惑?”
话音落地,负责加工情报进行汇报的本多正信恍然大悟,继而面色通红,无言以对——居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其实总览文书的时候也多少察觉出异样来,只不过时间有限,精力放在了别处,就没再想下去了。
作为一线侦查人员出席会议的多罗尾光俊也不仅心头一紧,尽管他没怎么涉及进去。平手汎秀不仅设置了复数的情报组织来彼此竞争,还能敏锐地发现案牍中的疑点,实在令人敬畏。相较之下,旧主六角氏完全不足以等量齐观。
“这一点是属下的疏忽,实在罪该万死。”真正站出来承担责任的是临时派过去帮忙分析整理的平手季胤,忍者们好不容易搜集到的书信与公文都交给他来仔细阅读然后分类。
一门众受到优待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是有意要栽培的堂弟。
平手汎秀当即批评到:“太不小心了!文字的细节当中蕴含着许多信息,必须一丝不苟!”但接着又补充说:“从现在开始继续追究,务必要理清这个问题。”
坐在角落的岩成友通欲言又止,似乎是知道其中始末。不过最终也没当场说出来,而是决定私底下去与平手季胤沟通。
这段插曲使得军议中的气氛稍微压抑了一些。
没过多久平手汎秀又抛出第二条询问:“一条氏与西园寺氏,看起来都是公卿门第的分支啊,不知道他们与京都的主家关系如何呢?”
“权大纳言一条内基大人,近年来曾两次在信中斥责土佐一条家染上乡下习气,败坏门风,相互间应该是不太和睦的。”平手季胤这次总算能答出一半,“左大臣西园寺公朝大人……对伊予分家的态度还不清楚,属下会立即去探查的。”
“唔……”平手汎秀姑且没有发怒,面容冷峻地转移到下一个话题:“说说对方的兵将吧,胜果终究是要由刀剑所取得的。”
家臣们齐齐舒了口气。
军事信息一向是普通底层百姓关注的重点,也是普通情报人员不可能忽视的点。
“统领西土佐、南伊予联军的,是几年前成为一条氏笔头家老的土居宗珊。此人素有善于用兵的名号,以前与河野氏互有胜负……其余还有羽生、为松、安并几人……从出兵和普请的序列来看,我猜测一条家内部已有明显的派系之分,但目前尚不能证实……一条诸家臣的出身有些复杂,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经本多正信本人整理情报之后做出的汇报,质量明显要高得多,平手汎秀没有再提出质询了。
土佐乡下人长宗我部元亲感到大受启发,百战百胜算无遗策的背后,不仅是个人的智术才华,还有对于战前情报的高度重视。
但这一套方法穷人是学不来的。
几个分队加起来近四百人的外勤人员,三十多名专门整理文件的书佐,每年的运作经费,简直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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