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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咚!

  沉重的陌刀劈下。

  寒光凛冽。

  将一名大食武士,带着皮甲从肩自腹,劈作两段。

  “起!”

  带队的大唐陌刀团正,怒吼一声。

  他的面目与唐人有些微不同。

  正是昔年苏大为征服高句丽时,收的家奴,名高舍鸡者。

  高舍鸡在后世没什么名气。

  但此人的儿子,高仙芝,后来做到大唐安西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封密云郡公,带领大唐镇军,在西域与诸胡争雄。

  与名将封常清,并称为大唐帝国双壁。

  后来于怛罗斯一战,因为葛逻禄人叛乱,惜败于大食人之手。

  但是在这个时空。

  因为苏大为的出现,一切都不同了。

  身为苏氏家臣,高舍鸡被命令统领陌刀队,披坚执锐,为陷阵之士。

  “落!”

  陌刀如林,一齐劈落。

  恰似九天雷霆落下。

  挡在前方的大食士卒齐刷刷倒下一片。

  断体残肢,洒满了战场。

  到这个时候,大食人的步卒也惧了,也失去了战意,想要逃走。

  大食人的帅旗已经在撤退。

  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也明显开始溃散了。

  这场仗……败了。

  眼前的这伙唐人,人数不多,但身着铁甲,手执陌刀,势不可挡。

  滚滚的刀锋,如同绞肉机一般。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逃啊!快逃!”

  数万人的步卒大军,军阵轰然崩散,指挥官带头逃蹿,下面的军将团队依次四散,如无头苍蝇一般。

  失去了组织的军阵,已经失去了战心战意,不过是待宰羔羊。

  问题是,哪怕是四万头猪,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抓光的。

  这混乱的局面,反而搅乱了战场,堵塞了唐骑前进的通道。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食人的行营马车,越来越远。

  行营马车中。

  哈栗吉不甘的看向战场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是因为唐军出乎意料的用猛火雷?还是什么?还是唐军也有那种怪物?明明我们实力更强……”

  做为大食人的名将和副帅,他直到此刻,仍无法接受失败的结果。

  阿卜杜勒手抚胸口,面色阴晴不定。

  既有遭受失败的耻辱,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用自嘲的语气道:“真是不幸……这大概是真神对我们的考验,不过只要能活下去,我必会卷土重来,一定要用鲜血洗去失败的耻辱。”

  崩~~

  远远的,似乎乎传来霹雳声响。

  这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令阿卜杜勒吓了一跳。

  他转头从窗口向唐军方向看去。

  看着对方的帅旗离这里尚有数里之遥。

  一颗心稍稍安定。

  这么远,中间还有几万乱军。

  唐人不可能追上来。

  这个念头刚过。

  陡然看到巨大的光芒袭来。

  那是……

  彗星?

  轰!!

  巨大的铁矢带着沛然莫挡的力量,一箭没入大食人的行营车中。

  瞬间从另一头穿出。

  带着无数战马的躯干和撕碎的头颅,向前喷发。

  光芒一闪,那箭不知飞去哪里。

  巨大马车仍然向前冲了一段距离。

  然后轰然破碎。

  整个马车行营仿佛被冲击波扫过,又像是被猛火雷炸过。

  逐一破裂,粉碎,飞溅。

  连带马车里的人。

  无论是披甲的大食武士,又或是两位大食统帅,都飞上半空。

  他们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力量撕碎。

  血雾喷涌。

  只剩下一颗狰狞的,瞪大难以置信双眸的头颅,自半空中飞舞着,最后重重坠地。

  整个战场都被这惊天的一箭给震骇住了。

  无数战士,忘记了撕杀,目瞪口呆的看着大食人奔逃的行营马车,被数里之外的唐军大帅一箭射破。

  马车中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当场陨落。

  大食人的黑色军旗自半空中坠落。

  这一箭,苏大为射落了所有大食人心中的太阳。

  “败了败了!”

  “快逃啊!!”

  十几万大军失去了指挥,四散溃逃。

  辛苦鏖战的大唐仆从军,此刻终于找回了熟悉的节奏,呼喝着如赶着羊群,追着溃边砍杀。

  战果迅速扩大。

  如雷的蹄声中,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率领的龟兹城守军,狂奔至大食军旗坠落处。

  裴行俭长槊一挑,挑起那面残破军旗。

  郭待封翻身下马,一把抓起那大食统帅的发髻,将眦牙裂嘴的头颅提在手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放声大笑。

  笑中有泪。

  战场另一角。

  薛讷终于将薛仁贵的尸首抢下,抱着父亲的身子跪在战场上,放声大哭。

  薛丁山手持长槊,守在他身边,警惕的看着四周的溃兵,眼中流露出一悲痛。

  大唐军旗之下。

  苏大为缓缓放下巨弓:“战争结束了。”

  这一战,以大唐全胜,大食全军覆没而告终。

  整个大食远征军近乎全军覆没。

  就算有运气好逃出战场的大食人,也将面临没有粮食,没有饮水和补充的局面。

  很快会死在茫茫黄沙中。

  之前大食人的大军,能在西域站住脚,全靠西域诸胡支援粮草后勤。

  那是在怛罗斯打败大唐,得到的威望。

  但是在这一战后,大食人将失去在西域的一切根基。

  再没有任何一个胡人,敢去收容大食人。

  迎接大食人的,将是大唐的西域。

  大唐的愤怒。

  以及,大唐的报复。

  ……

  龟兹城下。

  尸骸堆积如山。

  在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下,胡人仆从们争相斩下大食人的头颅,并按唐人的命令,在碎叶水边垒起高高的京观。

  多达五万余颗人头。

  高高垒起。

  简直能吓得小儿止啼。

  这是大唐夸耀武功,同样也是对西域诸胡无声的敲打和警告。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大唐还是那个大唐。

  普天之下,皆为唐土。

  大唐皇帝,依然是天可汗。

  若有不臣,京观上的头颅便是榜样。

  连绵不尽的巨大营帐,是唐军军阵大营。

  当中一顶最巨大的洁白帷幕,在夜色下,依旧灯火通明。

  在大帐之外,是成片跪倒在地,以膝行地,排出长长队伍,等待大总管接近的诸胡人酋长。

  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对大唐的恐惧,对苏大为的恐惧,已经深入灵魂。

  若得一声大总管接见,不亚于听到天籁之音。

  若是等不到大总管接见,则丧魂落魄,如世界末日一般。

  这一夜,通宵达旦,人马未歇。

  与大食人在战场上的胜负分了。

  但后续依然有许多事要做。

  对草原和西域诸胡的威慑。

  重建大唐对西域的统慑力。

  对亲善大唐各族的褒奖。

  对叛乱依附大食,各胡人的追讨。

  对溃散大食人的追杀。

  还有唐军这边战果的清点。

  将士们的封赏赏格,战死者的抚恤。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及到天色微明。

  揉着惺忪睡眼的李贤从帐中走出,一眼看到大总管帅帐依旧灯火未消,帐外还跪着不少胡人,时不时有人进出。

  显然苏大为忙碌了一夜。

  不由心下微有些佩服。

  才刚洗漱,就有兵卒来请,说是大总管请沛王有事相商。

  李贤左思右想,不明白苏大为此时召自己是何意。

  不过兵士在面前候着,苏大为挟着大胜之威,他也不敢不从。

  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到苏大为的帅帐。

  刚一进去,就见一个身材胖大,面色白净,两眼眯起如睡猫一般的将军上来,亲切的施礼参见。

  李贤记得此人是苏大为的副手,名安文生则。

  好像是安大将军。

  跟着他前行数十步,看到苏大为正伏首案间,处理着各项公文,左右候着那个骆宾王、王勃、卢照邻、杨炯等人。

  王勃他倒是熟悉的。

  一路上也曾有过几次交流,问及他如何从流放蜀中,到了苏大为麾下任主薄和幕僚。

  才刚想冲王勃使眼色,苏大为已经抬头道:“沛王来了。”

  “阿舅唤我何事?”

  寻常的大臣一定先向李贤见礼。

  但苏大为不同。

  功劳太大,煞气太重。

  特别是最后那一箭,直接射杀数里之外大食人的贼酋。

  简直如后羿射日一般。

  直接让李贤心中留下阴影。

  见了苏大为不待他先开口,自己主动抢先行礼。

  就如做错了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

  而且开口就叫阿舅,态度良好。

  苏大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声稍待。

  片刻之后,又见李显被人领了来。

  兄弟两,仿佛昔年在宫里斗鸡一般,大眼瞪小眼。

  此时才听得苏大为道:“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沛王和英王。”

  一听有任务,李显和李贤先是一愣,接着都把胸脯拍得呯呯作响:“阿舅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开玩笑,征西大总管,如此战神名将,开口给你任务,有哪个头铁的敢不答应。

  哪怕是皇子也怕了他。

  在他面前,不得不陪着小心。

  这里可是军营里。

  小命都捏在人家手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大为微微点头,似对李贤和李显的态度比较满意,接着道:“就是关于大食的事。”

  “大食?”

  李贤一脸疑惑:“大总管不是已经打败大食了吗?”

  “虽然挫败了他们的远征军,但岂有被人打到家里,却不还回去的道理。”

  苏大为虽然在笑,但笑容透着冷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意令各胡族仆从为前驱,替大唐攻入大食,向大食人先收点利息。”

  这个说法,倒没令李贤太过惊讶。

  苏大为本来就是不吃亏的主。

  唐军又素来出骄兵悍将。

  之前两次大败,损兵十五万。

  此次虽然将大食十几万大军击溃,但这显然不足以报仇。

  大唐的报仇,就是要将敌国从地图上消失,将大唐的旗帜插上对方的帝都。

  再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立起都护府或都督府。

  这才算是报仇。

  因此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贤和李显也跟着点头:“阿舅所言极是。”

  苏大为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向身边的骆宾王和安文生等人看了一眼,那个眼色仿佛说:看,我说得没错吧,英王和沛王都是愿意为国分忧的。

  李贤和李显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是跟着笑。

  笑了两声,李贤忽然反应过来:“阿舅,那你说给我们任务是?”

  “大军西进,不可不派大将,也不可不派监军,这也是朝廷惯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和李显:“我意以薛讷、苏炎为副将,胡商思莫尔为向导,阿史那道真为总管,率诸胡仆从军,远征大食,至于监军一职,就劳烦沛王了。”

  这一瞬间,李贤整个人是懵逼的。

  什么?

  要远征大食?

  你征大食就算了,与我李贤何干?

  “不,这个不行……”

  “有何不可?”

  苏大为身体前倾,予人一种虎视眈眈之感:“方才二王不是说,愿为我效力,百死不辞,莫非是骗我的?”

  呃,这话没法答。

  感觉被苏大为这头猛虎牢牢盯住了。

  但凡有一个“不”字出来。

  只怕就会……

  “不不,此事应该上报朝廷,征西之事,岂能如此草率!”

  李贤一边抗争,一边乞求的目光看向苏大为身后的王勃。

  谁料王勃避开头去,并不敢看他。

  苏大为冷冷一笑,手执一份圣旨,轻拍在桌上:“这是我出征前,陛下亲自颁下圣旨,许我临机决断,有专断之权,这事陛下许我便宜行事,我意已决,不知二王可有为难处?”

  可有为难处?

  李贤和李显整个人都不好了。

  亲眼见到大兄李弘赐给苏大为的密旨,两人并非寻常人家的少年,瞬间心中雪亮。

  这是大兄,与苏大为的好计啊。

  将二王支开,朝中还有谁能威胁到大兄的皇帝位置?

  除非母后自己坐那个宝座,否则……

  否则就只有阿旦了。

  不过阿旦年幼。

  这一路军阵,又被苏大为迷得不行,只怕也是苏大为的囊中之物。

  好一招……好一招绝户计。

  李贤和李显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看来二王都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办吧。”

  苏大为大笔一挥,取来帅印用上,即刻成法。

  李贤和李显还想着征西结束,就可以回长安,回洛阳。

  却不料被苏大为远远一脚踢去大食。

  天知道,大食是什么地方。

  天知道大食距离长安多远。

  李贤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李贤被踢去大食。

  而李显,稍微好一点,苏大为另点郭待封和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率仆从军赴天竺支援王玄策,李显为监军。

  二王都支开。

  朝中只剩下李弘与李旦,是武媚娘的嫡亲骨血。

  而李旦年幼,也被苏大为洗脑洗得差不多了。

  征西唐军尚未回转大唐,先将远征大食的胡人仆从给欢送走了。

  苏大为亲自送别。

  向阿史那道真等将嘱托:不破大食不许回来,要将大唐旗帜遍插中亚乃至欧洲。

  听得阿史那道真等胡将一脸错愕。

  不知苏大为意指何处。

  苏大为只是哈哈大笑,同时给此次远征大食的军队定下名为“上帝之鞭”。

  说是要让大食和一些白皮蛮子,好好见识大唐的鞭子。

  一番话云里雾里的,听得阿史那道真等人不甚了了。

  不过好在大家对他这种说话方式也算是习惯了。

  想着即将到手的军功,诸军将心中一片火热。

  从大食人手里狠狠发了一笔财的胡人仆从军,听说大食比西域更富饶十倍,亢奋得眼珠子都红了。

  大军行过,欢声雷动。

  唯一的例外,只有做监军的沛王殿下。

  一路频频回首,望向长安方向,泪洒衣襟。

  西域平定。

  诸事底定。

  苏大为终于率着大军回转大唐。

  行至陇右,这一夜,月朗星稀。

  或有故人在帐外求见。

  待亲卫通传,引入帐中,即见是李客师和李淳风、袁守诚以及聂苏四人。

  大惊失色之下,听诸人细说后,方才知道,巴颜喀拉山出了变故。

  也不知是腾迅提前触动天劫,又或是想挖坑给苏大为。

  就在苏大为与大食军激战于西域时。

  天降雷霆,击碎了巴颜喀拉山主峰。

  刚刚融合了苯教圣女,还未及融合聂苏的腾迅,连同苏大为的分身,一齐消失在电光中。

  事发突然。

  袁守诚和李淳风等人联手保下了聂苏,从山中逃出。

  只可惜行者与老鬼桂建超一同消失在电光中,再也没见到。

  而苏大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没能得到感应。

  苏大为与聂苏相见,细察聂苏身体,见其并无大碍,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猜测。

  自己那分身,或许是真正的腾根之瞳那部份。

  腾迅将他留下,大概另有图谋。

  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功亏一篑。

  虽然腾迅失踪,成仙的机会就绝了。

  但聂苏能平安,而且细察身体隐患全消。

  自身也没有任何不适。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点腾根之瞳的踪迹,似乎并无不妥。

  细想之下,是福非祸。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随着那个分身,一齐消失在天雷之中。

  苏大为本体的境界大跌,只勉强维持异人三品。

  好在他并不以此为念,力量虽失,但心境境界还在。

  紧握着聂苏的手,四目相对。

  只觉人生至乐,至亲亲人在身边,夫复何言。

  大丈夫行事,于国有功,于百姓有益,于天子和天后有信。

  于爱人亲人,有情。

  夫复何求。

  待回朝堂后,太后武氏大为震动,虽然嫉恨,但终究不敢对苏大为下手。

  反而厚赐重赏,自不待言。

  ……

  大唐嗣圣元年。

  自昔年苏大为于西域大破大食,大唐远征中亚欧洲。已过去十六载时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而从去岁开始,远征中亚的唐军传来捷报。

  已经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并且发现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暂以宰相苏大为所命之名,名为欧洲列国。

  整个帝国,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热与亢奋中。

  无数帝国商人闻风而动。

  但同时,平静了十余载的朝堂,也发生诡异的动荡。

  太后武氏独揽大权,渐渐掌握了全部权柄。

  近日竟有废圣上,欲立庐陵王李旦的风声传出。

  一种风雨飘摇之感,笼罩了整个洛阳。

  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会上,达到了顶点。

  当时,武后在朝会历数李弘十大“罪状”,当朝左相狄仁杰与当朝右相,辅国大将军,黄安国公苏大为,出殿与之相抗,结果武后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会不欢而散。

  而朝会后,各方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

  “你说你,何苦来哉?在这种事上顶撞天后,有何好处?”

  宽敞明亮的大宅中,传出明崇俨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屋内坐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狄仁杰三人。

  在李弘为帝,武后临朝的时代,这三人,被天下称为武后座下三架马车。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运。

  在三人与李弘、武后的共同努力下,这十几年来,大唐经历天灾人祸,外敌内寇,但都一一走过来了。

  东边的新罗和倭国,终于被平了。

  昔年为祸长安的萧氏,欲在倭国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边新倔起的一个大理,作乱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数扫平。

  吐蕃历次扫荡后,分崩离析成无数小邦部落,再也没有重聚为国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在于政争。

  明崇俨脸色凝重,在厅中来回走动,他抬头看去,看到苏大为坐在那里,手捧茶杯,谈笑自若。

  狄仁杰则是黑着一张脸,沉默无语。

  狄仁杰性厚重,最是刚正不阿。

  挺身而出这还能理解。

  但你苏大为,你掌军的,这个身份本来就敏感,你至于跳出来出头吗?

  你就不怕太后猜忌?

  明崇俨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大为已经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苏大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与陛下亦师亦友亦亲,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站出来。”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没人挺身而出挡一挡,只怕她真的会强行废掉李弘。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好了命运。

  自己强按住她十六载,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压不住了。

  废掉李弘后,历史又会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现则天女帝。

  这可怕的历史惯性。

  苏大为并不是对女人称帝有什么成见,而是在一个男权的世界里,她要如此做,必然会激起天下物议汹汹。

  而为了维持统治,杀子,废帝,杀臣,天下动荡,不可避免。

  这个大唐,是苏大为,还有无数如苏大为和狄仁杰这样的忠贞之士,一砖一瓦建立起来。

  一次次趟过天灾,一次次于坠入深渊的岔路口将它重新拉回正轨。

  如此,才有大唐辉煌的这十六年。

  在李治朝后期,再次将大唐的巅峰延续了十六年。

  这份帝国巅峰的时长,前无古人。

  “你们啊……你们,还有你,苏大为……”

  明崇俨气得用手指向狄仁杰及苏大为,重重在苏大为方向点了点:“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来,你这一站出来,会有泼天大祸,太后她……”

  她必然会拿你开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杰这样的文臣,你是武将顶峰。

  你若不和太后一条心,她岂能心安?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出来。

  苏大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还有一位贵客要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哎?”明崇俨大感错愕。

  狄仁杰也抬头,张开双眼,皱眉看向苏大为。

  “阿弥,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说,狄大兄,还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苏府。

  明崇俨依旧是一脸懵逼。

  狄仁杰看了看苏府,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苏大为要见什么客人?”

  扬声追问,但狄仁杰却并不回答,转眼走远了。

  明崇俨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诽平日老成持重,没想到关键时刻狄仁杰居然如此乱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面色大变。

  回看向苏大为的宅子,眼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巳正。

  苏大为端坐于宅中,忽然张开双眼。

  他看到,自家院门突然大开。

  当朝太后武曌,在老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向着宅内走来。

  看上去,轻车从简,但苏大为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什么。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弥,你知道我会来?”

  “我与阿姊心有灵犀。”

  “呵呵。”

  武曌详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内,却发现屋里早已沏好一壶茶,淡淡的茶香伴随白雾飘起。

  她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苏大为伸手示意,武曌轻提裙摆,落入座中:“我听说异人修炼到一定境界,谓之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预知?”

  “那都是夸张的说法,要真能什么都知道,那岂非神仙了。”

  苏大为抬手取了茶壶,烫了烫杯,然后给武曌倒上茶,双手捧上:“阿姊请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抢着伸手过来,替武曌将茶接过,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承恩,你去外边站一会。”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时已经六十余岁,腰身都有些弯了,但手脚倒还利落。

  听了武曌的话,鞠躬倒退着出去。

  房门轻轻带上。

  “阿弥,你这次,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武曌一双灿如星月的眸子,凝视着苏大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叹息道:“别人如此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国运正隆,陛下,是一个好皇帝。”

  “你在说什么?”

  武曌双眸深深看向苏大为,那双眼睛里,似有无数流光形成一个漩涡。

  “你觉得我会害弘儿?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把朝廷迁到东都,又改东都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压世家门阀,为的是什么,大家也都懂。”

  苏大为苦笑道。

  这一次,武曌出奇的并未反驳,而是笑了起来。

  “你我相识快三十载,名为君臣,实为姊弟,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理解。”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样的。”

  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处,她拨动茶盏的手指,一下停住。

  双眸盯着苏大为,眸中闪动着奇光。

  苏大为叹了口气,抬头向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与阿姊相识,源起于陈硕真祸乱长安之乱,我也曾说过,阿姊你与陈硕真的关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

  某方面来说,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只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苏大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颈上。

  那里,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

  “这枚玉佛,当年是陈硕真的,后来朝廷剿灭陈硕真叛乱,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两人四目凝视。

  良久,武曌笑了起来。

  一笑,就如春风破冰,带来如沐春风之感。

  “阿弥你不愧是做过不良人的,很会讲故事,这个故事讲得我几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经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过这一生?”

  苏大为向她恳切的道:“你若继续下去,大唐一定会动荡。”

  “大唐在我的手里,只会更加繁盛。”

  武曌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空气里透着寒意。

  “多的话我不想说,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帮我?”

  苏大为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我只认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的凝视苏大为:“可惜了。”

  “可惜什么?”

  “阿弥,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吗?那是我给你面子,但是现在……你其实已经没有一品圣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你现在并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义尽。”

  这一刻,她的眸子里,突然亮起邪异的红芒。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么多年来,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连李淳风都瞒过了。

  难怪,难怪三十余年下来,武曌依旧能保持容颜娇艳。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务下,一身病痛,早早离世。

  原来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弥,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高阶诡异。”

  这种感觉……

  苏大为愕然。

  “是诡,还是度?”

  看着从武媚娘身上腾起的丝丝缕缕黑雾,他终于惊骇道:“是腾迅?”

  “不错。”

  武曌点头:“当年腾根之瞳躲藏在你体内,而腾迅一缕神魂也藏入我体内休养。”

  “那你……我。”

  这委实太过离奇。

  那自己与聂苏,还有腾迅,腾根之瞳,武曌这几者的关系,岂不是太乱了?

  自己在巴颜喀拉山上所见腾迅本体,还有圣女,又是什么?

  此事太过离奇复杂,一时难以想透。

  “腾迅十六年前,已经离开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视着苏大为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一个时辰,我给你考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帮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从……相信我,阿弥,我有能力将一切抹去。

  区区三品异人,并非无敌。”

  最后一个字说完,武曌拂袖转身。

  大门无风自开。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来。

  苏大为站在门中,长长叹息一声。

  一转头,看到在屋角的线香。

  一个时辰。

  呯!

  执金吾、左右领左右府禁军,以及秘阁星君一涌而入。

  轰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惹来一阵惊叫。

  “太后,太后……”

  王承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喘着粗气,拚命跑到武曌的凤驾前,叉手行礼,颤声道:“没了。”

  “什么?”

  “苏大为,苏大为不见了!”

  “那苏府的人呢?”

  “都不见了!”

  “左右领左右府是做什么吃的?不是说围住了,苍蝇也飞不走?”

  “是……是地宫……”

  王承恩颤抖着,用衣袖擦拭一下脸颊上滚落的汗珠:“苏府不知何时挖通了一条暗道,直通地宫,下面深不见底……”

  “带我去看看。”

  武曌双眉一扬,凤眸中现出一抹血光。

  ……

  站在后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着一个藏于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语。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处,仿佛要将内里的一切看个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余丈深,苏大为、聂苏、高大龙、安文生等人静立于地宫入口处。

  昔年洛阳地宫乃王世充所修。

  专为留条后路。

  谁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启用。

  反倒给了苏大为便利。

  聂苏的手用力抓住苏大为,莹莹的眸子盯在他的面上。

  他握着聂苏的手悄悄紧了紧,让她安心。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武曌的声音:“这个洞穴,究竟通往何处,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卫执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绳索用尽,不得不拉上来,太后,我这就准备好绳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为洞中独特的空间,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说话,竟清晰的传来。

  “那苏大为他……”

  “没有什么苏大为。”

  “呃?”

  “从今以后,大唐再无苏大为这个人,有敢言苏大为者,皆斩。”

  “军功史册上记有苏大为平吐蕃、灭新罗、倭国、灭大食,平大理、安南,这如何是好?”

  “这还用本后教你吗?统统删去,实在无法删者,皆以‘无名’代之。”

  “史书可删,但……万一有人今后在书中提及此人……”

  “那就烧了那些书,杀光写书的人。”

  “太后……太后真是仁爱。”

  “呵,只盼那些人知道本后的仁爱,不要再出现,让本后为难……”

  武曌的声音猛地提起:“回宫!”

  “喏!”

  ……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客儿觉得哪里定居好?”

  “我觉得蜀中不错,听阿爷说,师父在那里治理过黄安县,还有巴山我也想看看,还想坐船,看看巫山两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边妻子襁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容:“还是去蜀中吧,听说蜀地人杰地灵,我这一辈学武没什么用,希望小白将来学文,或许有用处。”

  说到学文,李客又兴致勃**来:“对了蜀中还有师父您的朋友,那个什么王勃、骆宾王、卢照邻,到时能否请他们教小白读书?”

  “咳,我觉得,小白还是学武艺好,学文,将来恐怕用不上,而且学文就爱喝酒,一喝醉,难免就想捞月亮。”

  “师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

  “你别理阿弥,他就是胡说八道。叫我说,咱们不如去倭岛,在那里可以自己立国!”

  “立个屁的国,小心大唐拍死你们!”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湿热,还可以去大理,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们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见识一下大食国,你那个朋友思莫尔,不是在那边做生意吗?还有道真将军在那边做总督,喂~~”

  “我和小苏一起,随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这身责任,我放下了,从此逍遥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

  武曌临朝,以明察善断,多权略,知人善任,重视选拔人材,开创殿试、武举及试官制度著称。

  又奖励农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时,她也大肆杀害宗室,兴起“酷吏政治”。

  同时,四周各蕃属国,窥见大唐内部动荡虚弱,野心倍增,一时烽烟四起。

  天空最炽热的太阳,终于走过正午,渐渐西沉。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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