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定计
照壁前的明光铠,一具由衣甲具装组成的立式甲,背后以木架支撑,就像是后世倭国展示的一些战国大名铠甲。
比起倭国的漆木甲,眼前的这具大唐明光铠,更威武,更强悍。
胸前的护心镜早已不是完美状态,上面留有无数刀劈枪戳的痕迹。
护臂、护裆、护膝,皆有破损。
这些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虽有破损,但这具明光铠依旧保养得极好。
光滑锃亮,不见一丝锈蚀。
在头盔正中的位置,原本应该是武士脸部,现在覆着一张面具。
红漆如火,獠牙外露。
乃是仿佛家护法金刚之相。
正是因为这张面具,令苏庆节和苏大为进门第一眼,都震撼住了。
几乎以为自己见到的是真人。
“阿耶!”
苏庆节失声叫道。
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衣甲在此,人呢?
“叫什么叫,我还没死。”
从里间,传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
苏庆节和苏大为先惊后喜,大步冲进去。
两人进了里间,才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桌案、地图、笔墨、书卷、战报,齐聚一堂。
苏定方身着常服坐在桌案前,左右分别有文书和主薄,以及贴身亲兵。
这里,不像是居家卧室,反倒像是苏定方在战阵前的大总管行营。
这副画面,令苏大为和苏庆节一时傻眼了。
他们想过许多,想过苏定方病重卧床的样子,却没想过,亲眼看到的一切,有这么大的反差。
苏定方居然还能坐着视事。
还能办公。
看样子那精神头居然还不错。
桌案后的苏定方,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向着两人扫了一眼:“还愣着做甚,过来吧。”
“阿耶,你这是……”
“说来话长。”
苏定方没有回答,而是抚须看向苏大为:“阿弥来了,说明先锋援兵已至凉州了?”
“是,前几日刚到,安排好诸事后,便和狮子来看您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苏庆方。
年过七旬的苏定方,头发已经全部雪白,面上风霜之色越发浓重,皱纹爬满了额头,显得愈发苍老憔悴。
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依旧散发出不输少年人的炽烈精芒。
“大总管,我们来之前听说你病重……”
“唔,之前确定病过一阵,如今已经好差不多了。”
苏定方活动了一下手臂,显示自己无事。
“那他们为何都说你病重不起。”
“坐下再说。”
苏定方伸手示意苏庆节和苏大为两人坐在自己面前。
早有亲兵搬来了胡凳。
一旁的文书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出一个小泥炉,摆上了陶壶,放上了茶杯,在一旁一声不响的煮起了茶。
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屋内所有人忙忙碌碌的,没一个闲人。
似乎不断有卷宗和战报,从隐秘的渠道传递进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切。
在外面的时候,几乎以为这里是座死宅。
以为苏定方真的病重。
想想先前那位肃州刺史周雅相一脸凝重的神色,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待二人坐定,苏定方这才开口道:“我病重,是真的。”
“嗯?”苏庆节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苏定方的手掌:“阿耶……”
“现在没事了。”
苏定方拍了拍他的掌背,接着道:“六年前,我在乌海破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那时曾中过吐蕃的瘴气,之后身体大不如前。
这些年,先是打都曼,又打百济、高句丽,又被陛下命为安集大使,来坐镇河西……
我已经明显感到精力衰竭。
此次虽然病愈,但比之前更加不如,不知哪天,可能真的会长睡不起吧。”
“阿耶!”
苏庆节握紧苏定方的手,眼中涌出泪来。
“狮子,收起眼泪。”
苏定方向着儿子,脸上抹出平日少有的慈爱:“你是我苏家儿郎,是我苏定方的儿子,怎可软弱。”
“阿耶,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去跟陛下请辞,让您回家,回长安,好好颐养天年。”苏庆节双手握起苏定方的手,哀哀请求。
这只手,曾是那么有力,那么粗糙,那样的温暖。
记忆里,无数次被这只手抚在脑袋上,听着阿耶严厉,又不失慈爱的话。
但现在,这只手变了。
它不再强壮,它瘦了,瘦到皮包骨头,瘦骨伶仃,掌背上还有些老年斑。
摸着这只手,它不再温暖,它冰冷,它衰竭。
正像是苏定方的生命。
谁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阿耶,我带你回长安好不好!”苏庆节哀求道。
“痴儿。”
苏定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不可置疑的语调:“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宿命,我这辈子,有进无退。”
“阿耶!”
“不必多说。”
苏定方长叹一声,站起身,手掌拍了拍苏庆节的脸:“把眼泪擦干。”
说完,目光转向苏大为:“阿弥,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些事,想与你商议。”
“老师。”
苏大为站起身,面对着苏定方冷冽的目光,缓缓道:“你是故意装病?”
“呵呵。”
苏定方略显欣慰的笑了笑。
笑,也是承认。
“大总管,茶烹好了。”
一旁的文书说着,提起陶壶,将滚水注入茶壶中。
片刻之后,雾气升腾,挟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漫开来。
“坐下,饮茶解渴,再接着说。”
苏定方示意了一下,自己则是走到悬挂于壁间的地图,伸手在上面指了指:“吐蕃这几年,扩张惊人,而且他们的韧性和恢复力超过我的预料,离乌海之战不过六年,就能将吐谷浑全境吞并。
甚至犹有余力,将鄯州攻下。”
苏庆节目光牢牢追着苏定方的背影,喉头微动,神情孺慕中仍透着些悲切。
苏大为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要说话,文书将沏好的茶杯平端过来。
苏大为微微欠身还礼,双手执着茶杯,嗅着雾气中的茶香,听到苏定方继续道:“我怀疑,吐蕃已经掌有天竺的土地,只有那里的平原和气候,适合耕种,能够帮助吐蕃恢复元气。
另外,吐蕃军中有大量异人,甚至还曾出现诡异,我与裴行俭为此,都大伤脑筋。”
说着,他终于回头,在桌案前坐下,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怎么看?”
“老师,我此次出征,特意征召朝散大夫王玄策在身边赞画,据他说,吐蕃早前向南扩张,早已兼有勃尼,对天竺曾数次征伐,王玄策也有与您类似的判断。”
“王玄策吗?”
苏定方手持着茶,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忆。
淡白的雾气中,他的白眉微微舒展:“我记得他,当年他出使天竺,曾借吐蕃和勃尼的兵攻破天竺,此人有些本事。”
“是。”
“如果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此事十有八九了。”
苏定方喃喃自语,放下茶杯,似是陷入深思。
“老师。”
苏大为透过雾气,凝视着苏定方,试探着问:“您装病,是为了示敌以弱?”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
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苏大为感觉自己猜对了。
苏定方装病,是为了迷惑敌人。
但这同时说明,眼前的吐蕃人,远比想像的更强大。
大唐军神苏定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待敌人,侵如烈火。
若眼前的吐蕃人,还是六年前乌海之战的吐蕃人,苏定方只怕早指挥大唐铁骑践踏而过了。
何须用到装病这一招。
“吐蕃这次领兵的是大相禄东赞家族,禄东赞当年得到太宗的赏识,他的儿子论钦陵极擅用兵,老夫曾与裴行俭设计,想将他率领的吐蕃主力围歼,但此人战场嗅觉极强,在最后时刻被他察觉到危险,率兵遁走了。”
苏定方举起茶杯,轻轻喝一口。
并没有因为论钦陵成功逃脱自己的包围,而感到任何沮丧。
他虽每战必胜,但亦是从基层一战接一战打出来的。
其意志坚韧,有如百炼精钢。
“一次不中,再想算计他,就难了。”
苏大为一时默然。
能令苏定方与裴行俭合力,固然是大唐在河西和西域的兵力不足所致。
但同样也说明,论钦陵的高明,可称为天下强对。
“现在我们的准备还不充足,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但吐蕃人的攻势,却没有停下,依仗兵力优势和骑兵机动,在河西四处游击,颇让人头痛。”
苏定方向苏大为道:“我称病不出,是为了安其心,待吐蕃人放松,甚至骄横,才能暴露出破绽。”
“老师所言极是。”
苏大为认同的点头道:“吐蕃之地广袤,他们牛马牲口又多,方便迁移,如果不能抓到合适的机会,极难聚歼,打而不死,复又为祸。”
停了一停,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道:“之前我与狮子,还有部将商议,可以派一支兵马,翻跃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样子,调动吐蕃人来,再围点打援,老师以为如何?”
“你呢,你觉得此计如何?”
“我?我觉得此计有隐患,虽有利,但更有害。”
“利在何处?害在何处?”
“老师,我用兵,一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出兵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姿态来调动吐蕃人固然一招妙棋,甚至顺手打掉他们一两个马场。
但这些对吐蕃人,都不是伤筋动骨的致命打击。
吐蕃广袤,他们有牲畜牛马之力,还天然适应环境,我们唐兵很容易出现高原……咳,中瘴气。
此消彼长,在这种环境下作战,天然对我军不利。
而且吐蕃不光是草原,冰雪,还有延绵不绝的冰山。
这些人往山里一钻,我军追之不及。
围点打援的战术,适合征西突厥,适合在中原作战,未必适合对吐蕃。
吐蕃若被调动,来的未必是主力。
但我们唐军……
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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