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浮尸
崔隆章别了刘怀沙,避开主街,专捡偏僻小巷,一路奔裕丰大楼而去。
虽然在村口就能看到裕丰大楼,但走过去,则要穿过十几个街区。
广城的街道全部都是自然而成,并非北方全出自规划之手,横平竖直南北通透,而是走在路上常常找不到北。
此时刚算入夜,但大街上已经极少行人,除了偶尔啪啪行过的不知道什么名头出来的巡逻队。
小巷里更是嗅无人迹。
崔隆章依然是目光如炬,双耳直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裕丰大楼是侨产,战时竟然没有遭到轰炸,日据时期好像也没有被强占。不是持有人有过人的本领,就是天意。
崔隆章的安全屋是大楼五层东北角的一个房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处地形特殊,可进可退,如果有人进犯,即使遭到围困,也可以坚持到后援赶来。
大楼坐北朝南,门前是一块开阔地,方圆足有数百米。朝前是东西向可以并排跑两辆马车的育德路。大楼东西两面也隔着十几米的样子才有一些低矮的民房,视野相当开阔。北面一片水塘,靠大楼这边光秃秃的,对面才长着低矮的芦苇,岸上就是黄村的主干道凤凰路。
更重要的是大楼北面从一楼到五楼装了三架消防梯。最边上的一架就在安全屋的窗户旁边。
崔隆章刚要跨入育德路,一辆黑色轿车呼啸地从眼前驶过。
崔隆章只好止步,等汽车过去才进入育德路。
远远就见那轿车在裕丰大楼前刹住。一个黑衫礼帽男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引出一丝质旗袍软边帽的女人来,接着一个西装革履男下车。
女人挽住西装男胳膊在黑衫男的引领下走进大楼。
黑衫男走回来,朝着司机吩咐了什么。然后站在门边掏出一支烟来,点燃。
汽车掉头,朝着崔隆章驶来。
崔隆章低头靠边避过,大步流星地奔到裕丰大楼门前,在黑衫男狐疑而警惕的目光中推门而入。弹簧玻璃门在他身后反弹着关上。
裕丰大楼是一座酒店式公寓,前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门房制服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崔隆章。
大堂里的沙发上和几张扶手椅里坐着装束差不多的黑衫男,见有人进来,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看着的报纸杂志,挺身相向。
但很明显这些黑衫男,加上门口的那个,相互是不认识的。
崔隆章侧头朝门房一笑,两指在额头划过,算作敬礼了。
门房赔笑了一下,有低头忙活自己的了。
崔隆章见先前进来的西装男和旗袍女正在等电梯,就直接奔楼梯而去。
他一气上了五楼,就奔头上的501而去。
电眼过去,门上并无异样,门缝中自己设置的细丝线依然连着。就取下丝线,开门进去。
恰在此时,电梯到达的铃声响起,接着腻腻歪歪地朝501方向走过来,开了崔隆章隔壁的502房门,几乎黏在一起地进去,屋门被踢上。
崔隆章靠在门上打量着房内,片刻上前拉上所有窗帘,打开灯。
他迅速地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拉出应急包打开。
只见里面的法币、美元、银元和几张证件都在。更重要的是一把M1911勃朗宁手枪安然地躺在里面。他拿起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夹看一眼,放在床上,又退出枪里的弹夹看看,然后装上。
握枪坐在床上,把应急包磕入床下。
手里攥着枪,崔隆章的心安定了下来。他在床上躺下来,两腿耷拉在床沿下晃荡着。
隔壁隐约传来的的男女不可描述的声音让崔隆章一愣,急忙又坐了起来。
前一世的崔隆章除了同屋轻微的鼾声、起床号熄灯号等等的声响,从没听到过这般动静,虽对小硬盘有过冲动,但从来也没有打开过。
而这一世的他是有过两个孩子的爸爸,但秀莲一直很腼腆,从来都是默默的。但这种默默无声,也让崔隆章感受到一个女人能够给他的全部。
联系到进门前的所见,崔隆章明白了裕丰大楼之所以虽历战火而依旧安然的缘由,最起码是原因之一。这裕丰大楼已经成了达官贵人金屋藏娇之地,莺莺燕燕的吸金所在。
看来这个安全屋,现在应该比以前更安全了。
想到这里,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
他走出卧室,来到厅里。把灯关了,拉开窗帘,望向窗外。
夜的都市只有零散的灯火闪亮。
这座战前岭南最大也最繁华的都市显得很孤寂。
一声汽笛传来,目测距离七八里外的太仓码头,拉出一道微弱的光束。
应该有一艘船驶出。
那是他明天要去的地方。
他有点没有想到,先前在云吞面馆的时候,那个二等兵竟然对自己的骰子无动于衷。在他的意识里,底层的人们大多嗜赌如命,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娱乐方式。而很多人从小赌怡情到万劫不复,沦落到更底层。但依旧有许多人前赴后继。
兵痞如二等兵者竟然视而不见,让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认知。
想起二等兵,先前云吞面馆的事情就像过电影般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最恶心的画面就是那个马上升职的司马云尔。这种人在崔隆章的眼里,是见一个杀一个的存在。
他相信刘怀沙明白了自己暗示,会找一切机会弄死他。
司马云尔是个祸害,不管干什么都将危害一方,一直都是。
所以,为了大众的福祉,这种人能少一个是一个,早少早了。
虽然对付司马云尔那一众散兵游勇,对崔隆章来说是小菜一碟。但要不是刘怀沙适时出现,或者说来人不是刘怀沙,也许会搅了崔隆章的复仇计划。最起码会多了些不可知因素。
至于云吞面馆的许老板和他闺女,崔隆章应该是放心的。因为隔得太远,他们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交集,当然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复仇的羁绊。
但崔隆章还是忽略了人算不如天算这个道理,两年后,当他知道那个少女叫许安茹的时候,他的命数就开始了转变。
当然这是后话。
刘怀沙也是改变他命运的人。
…………
太仓码头是广城最大的中型客货混装港口。
除了两个停靠渡轮的客轮泊位以外,它总共有七个泊位。可以停泊百吨级到吨级的各种船只。甚至小舢板,在这里也能找到停靠的泊位。
太阳还没有露出地平线,崔隆章已经到了码头巨大的栅栏门前。
不过,此时已经聚集了数十个扛活的人。
打着哈欠的守卫把棒子夹在腋下,翻看各人的证件,开始放人。
一个类似账房的老者坐在一张窄窄的长条桌前,接过证件,登记人名,然后发个扛活人一个头上染着红漆的竹签。这竹签就是码头里的工作许可证,有了这个,就意味着你今天的三餐就有了保证。只要你不偷奸耍滑被监工棒打出去,就有一日三餐的小钱到手。
守卫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一脸横肉,胳膊上有个锚的纹身。他拿着崔隆章的证件,有点狐疑地看着。
“第一次?”
“难民,刚回来。讨口饭吃。”
大个守卫朝码头里面望去。
崔隆章的手一进一出,两指夹着一包烟就递到了守卫拿着证件的手边。
守卫脸上一喜,随即卷烟落袋,把证件递给崔隆章道:“你这证件该换新的了。”他朝管登记的老者看了一眼道:“让他去七号吧。”把证件直接丢给了老者。
老者照着证件登了记,头也不抬道:“最西头那个。”
崔隆章接过竹签,拿过证件,跟着前面的人朝7号泊位的栈桥走去。
泊位上听着一艘小型轮船,看上去也就十吨左右的吨位。用于内河运输。船头上标着“顺远”的字号。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照得栈桥上的人都闪着金光的轮廓。
顺远号是从禅城发来的,上面运的是瓷器。禅城是瓷都,从元代就开始烧瓷,且出口南亚和中亚。货品以日用陶瓷为主,后来也有些工艺陶瓷。
这船运的是西式汤盘,在这里卸货再装船运往中亚。
每件四个包装,每个包装里有两打12寸的盘子,傻大黑粗,单件重达近两百斤。
为了搬运中减少破损和省劲,搬运工都两两一组用杠子抬运。
可是轮到崔隆章的时候,没人跟他搭档。
崔隆章只好蹲了马步,招呼卸船的人把货放在自己肩上。然后扛起来就走。
船到泊位上的跳板不仅狭窄而且跳荡不定,崔隆章扛着货物却依旧健步如飞。
这令其他的搬运工惊诧不已,也引起了一阵嫉妒。
“哇靠,这谁啊,大力士!”
“痴线,以为能多挣钱呢?”
“早晚累死,脑袋给驴踢了。”
“没错,哈哈。”
尽管崔隆章力大如牛,但重伤初愈,几趟下来也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崔隆章把身上的货物放在堆栈上,大口地喘气。一抬头,大个守卫站在他面前。身后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
年轻人肩上扛了根缸子,手里攥着根绳索,目光呆滞。
大个守卫很严肃地说:“给你配个人。”
崔隆章打量着年轻人。
守卫道:“别以为我是帮你。要是砸了一件货,别说你了,连我一天的工钱都不够赔的!先歇会吧。一会儿要用抬的。”
守卫语调强硬,说完把身边的年轻人朝前推了一把,转身走了。
崔隆章靠在堆栈上打量着年轻人。
年轻人好像不太愿意别人打量自己,就放下杠子和绳索,跟崔隆章并排靠坐在堆栈上。
崔隆章一笑,从兜里掏出骰子,在手里抛接着。
年轻人望着抛起又落在崔隆章手心里的骰子,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神情。
崔隆章瞟着年轻人,把手里的骰子花样地抛掷又接住。
年轻人全神贯注地盯着。
崔隆章将两个骰子一起抛出,反手抓住,放在另外一只张开的手背上。
“玩一手?”
年轻人很认真地看着崔隆章道。
崔隆章笑笑,把骰子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把骰子在手里搓弄着,脸上露出暗喜的神色。
“你有钱吗?”崔隆章看似关切地道。
“赌今天一天的工钱。”年轻人很自信地说。
崔隆章一笑,伸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年轻人很认真地说:“一把定乾坤。”
崔隆章点点头。
年轻人一笑,把攥着骰子的手拿到嘴边吹了一口气,接着将骰子抛出,又张手接住,左右一晃,反手扣在左手背上。
两个六点。
年轻人把骰子递到崔隆章眼前。
“你不可能大过这个把。”
“愿赌服输。”
“一会儿卸货你别欺负我。”
“我是那种人吗?”
“说不定。”
“再玩一手?”
“不了。除非你想输掉一年的工钱。”
“哦?”
“要不。赌骰子吧。”
“骰子?”
“对,我赢了,上把你输的不算,只要这对骰子。”
崔隆章摊开手里的骰子看着,又抬头看着年轻人。
“我赌一年的工钱。”崔隆章很认真地说。
年轻人嬉笑了两声:“一辈子的工钱也有花完的时候,要赌就赌骰子。”
崔隆章已经明白这骰子里一定还有名堂,就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元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银元,眼睛盯着崔隆章。
崔隆章又掏出一块递过去。
年轻人接过,夹在指间碰出叮当的响声。
“说说。”崔隆章扬了扬攥着骰子的手。
年轻人停了磕碰银元,凑近一点低声问:“你有十块大洋吗?”
崔隆章眉毛一竖道:“你看我像有十块大洋的人吗?”
“白问了。有十块大洋谁还在这里扛活啊。”年轻人举手将银元又碰个响道,“你自愿的啊。”说完走上栈桥的梯子口,沿梯而下。
崔隆章愣了一下,接着追上前去。
年轻人走到栈桥下江边的一根柱子前,松开裤带就要往外掏。突然“哇”地一声大叫,提着裤子转身就跑,正好与跟着过来的崔隆章撞了个满怀。
年轻人指着身后惊惧地道:“死,死人!”
崔隆章抬眼望去。
就见离江岸几米远的一根栈桥的柱子下,一个人趴在水面上,在涨潮的波涌的作用下,离开柱子,接着又撞向柱子。
远远看着,那人穿着讲究,绝不是码头的工人。
崔隆章朝周围搜寻着,发现靠江边不到一米的水里,在砂石之间有一支左轮手枪。
几个工人停止了卸货,从栈桥上下来,围成一圈,对着江里的浮尸指指点点,议论着。
守卫也赶来了,挥舞着棒子,破口大骂地驱赶着工人回去卸货。
一个小个子工人发现了左*轮*枪,涉水就要抓起。
守卫一棒子槌在他肩上,工人扑到在水中。
守卫上前揪住他的脖领子朝岸上拖着。
“**的,死人没看够啊?!干活去,工钱不想要了。枪能当饭吃,啊?”
看热闹的工人们见状,讪讪地离去。
一直盯着现场忘记系裤带的年轻人这时才整理好裤子,朝梯子走去。
崔隆章抬脚要追。
警哨响起。
十几个持枪的警察从梯子冲下来。
崔隆章只好靠在一边。
冲下栈桥的警察们站了个半圆,背着江面上的尸体,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崔隆章刚迈上一个台阶,突然浑身一震,收住脚,垂首退了回来,把脸别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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