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林深乱红舞
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左目,缕缕的血水,不住从他指缝间涌落出来。方才水镜炸开时,他离得最近,一点冰棱正左眼,顿时巨痛锥心。所幸碧荧毕竟是宝莲灯所化,不忍伤他,没有分出一点跟踪而至,否则他的伤势,只怕会是更为沉重。
三圣母过来抱住儿子,心一痛,几乎落下泪来。小玉想看看他的伤处,却又不敢,颤声问道:“怎么样了?沉香,你不要吓我!”沉香却强忍着巨痛,用仅存的独目向四下望去,触目处全是殷红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顶,唯余森森乱石,横七竖地堆积在地上。
他心头突然一片冰凉,嘶哑着声音问道:“我们出阵了,宝莲灯与水镜同归与尽……可舅舅呢,舅舅在哪里?”
三圣母脸色顿时苍白,呆了片刻,发足狂奔向山洞的一侧。便是在那里,她在水镜亲见二哥倾出本命真元,渡入宝莲灯破阵。
除了百花和刘彦昌,哪吒,梅山兄弟,龙姐弟,早凭印象去了那边,竭力用法力移开大石。块块大石被震飞开来,龙四泪流满面,却咬紧了唇,喃喃地只道:“不会有事,真君修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无恙……”
沉香在小玉的搀扶下,也抢了过来。他一眼到处,身子突然颤抖不止,猛扑上前,险些被飞开的一块大石撞了个正着。他却不管不顾,探手将一块金灿灿的物件从泥灰里扒出,叫道:“是金锁,这便是原来阵法开门所在!可舅舅人呢,我们出镜之时,他明明便是在此处的啊!”
地上乱石已被移得净了,却哪有杨戬丝毫的踪迹?小玉燃起一缕希望,低声道:“石上没有一点血迹,山洞炸塌之时,舅舅应是不在此处了!”
哪吒摄回火尖枪握紧,喝道:“不要多说了,我们先分头去华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闹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为杨戬大哥讨还个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声不吭,第一个带头向外奔去,老四老紧随其后。四公主选的是另一个方向,龙担心姐姐,也跟着去了。嫦娥在搬完乱石后,便一直站在一边,神经质地绞着手指发愣。此时见龙四离开,她才似有些知觉,拖着脚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风火轮正欲动身,一抬眼,却见百花正忙着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脸色不禁为之一沉,厉声喝道:“百花仙子,不论过去的恩怨,今日破阵,总是杨戬大哥尽的力。你若敢不闻不问,我第一个饶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刘彦昌却是身子一缩,转身便向山巅而去。一则人走得尽了,他实在不知如何再与妻儿单独面对,二则,看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觉一些,肯定是没由来地找一场没趣。
洞人散得尽了,三圣母看着沉香手里的金锁,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金锁上的光泽直剌她眼,竟慢慢变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银芒时的那一幕。要到何处找,找到的,会是什么结果?她颤抖着,只欲时间停住,永远不要让她看见那最坏的可能!
沉香挣扎着,忍痛道:“我没什么,娘,你对华山最熟,带我和小玉,也选个方向去寻吧!也许……也许是路过的山民好奇,进洞来乱逛,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圣母自知此事断无可能,儿子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惨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里,仍是镜的那一幕。人凭着记忆,在华山熟悉的小径上穿行,心却早不知飘到了何处。一会儿,想到童年时的飘泊,一会儿,想到当年亮出宝莲灯时,二哥神色间那掩饰不住的悲凉。但终于,眼前的银芒散作银屑,一点点地变成粉色。
三圣母一个激灵,猛地停住了脚步。二哥受伤了?定神再看,哪有杨戬的踪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飘落。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开始,是她铸成大错的开始……于是,呜咽声从喉里挣出,她蓦然变得近乎疯狂。
“沉香,我们走,不要留在这,不要……”
沉香不知母亲怎么了,连一直按着伤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来,好安抚住母亲的狂乱。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犹在流血的左眼,一边帮他搀起几乎瘫在地上的三圣母,一边迟疑地道:“要不,沉香,我们换个地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里,流血的眼里,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于是,他整个人都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着声音说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看看。也许……也许舅舅会在这儿。这儿,毕竟曾是娘的旧居……”
沉香说的并没有错,杨戬,也的确正在这片桃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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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深处,乱红飘舞,隐隐约约地,竟有呜咽之声。
杨戬便安详地倚在树上,落了一身花瓣,头仰靠树身,双目闭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边,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主人。
颤抖的手举起,想触向主人的脸,又不敢,哮天犬终是掉下泪来:“主人,你……你……他们到底怎么待你的!他们不是说,不是说会照顾你么,主人,你怎么比那时更……”
再说不下去了,他一头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额角。血流了在脸上,他却恍如未觉,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该离开,我不该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动用本命真元时,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听见了哮天犬的声音,杨戬半撑开眼帘,看清了哮天犬一脸的鲜血。破阵时的巨震,仿佛还在耳边,他只模糊地想着,这狗儿,怎么来了?看这狗儿还在拼命地叩着头,杨戬想阻止,却无能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呛出,将身边落花染得鲜艳,杂草一株白色野花,也洒上点点艳红。
身子向一边滑倒,哮天犬大惊,趋前抱住,杨戬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想说话,终究是无能为力,只温和地笑了一笑。
昏沉的神识渐渐清明,在灭神阵外苦撑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尽。后来,见到宝莲灯强行突入阵里,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阵在即,心神一松的后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那时,大震声,似乎也听到了哮天犬的叫声。应是这狗儿及时赶来,抢在山石崩压下来前,将自己带离了险地罢。只是,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再多撑上一时半刻而已。
这一生走过的路,慢慢从思绪里滑过,魂飞魄散,应是近在眼前了。亲不容,敌不再,所做过的事,是非对错,也都无复重要,就让这一生的悲喜都化为轻烟,飘于三川五岳,散于碧落黄泉,再不被忆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无忧草么,为什么会在这时赶来,居然还记起过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着手,扶着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么。
忘记……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一个主人,我又怎么能忘了你?几千年跟随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动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千言万语更在喉咙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杨戬背后凌乱的散发,主人总看不顺眼他修成人形后的乱发,可是主人的长发,何时也变得如此凌乱枯黄?
将一根枯枝变为木梳,哮天犬扶着杨戬,强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从发根处轻轻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头发落在他掌。他就看着那几缕断发发呆,夹着的那一丝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断发,哮天犬脑一片空白,低下头,伏在主人的胸口,就象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主人那样。
那时,他是个刚踏上修炼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伤,主人救了他,将他抱回救治。当时,他贴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里散发的温度,找到了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从那一天起,他就认定了这一生唯一的主人。
后来,不管在众人眼里主人是多么无情,不管主人将自己装扮得如何冷酷,他总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远是温暖的。但后来,除了主人扶他寻食那一次,他再也没有这样靠近过主人。主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与人亲近……
泪落在杨戬衣上,连手上都有了湿湿的感觉。是自己的泪?不对,哮天犬警觉地抬起头,主人腰间渗出的,是不断扩大的血迹。
主人,主人还受了什么伤!哮天犬哆嗦着手,忍泪解开杨戬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杨戬与独臂人那一战,为了争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设饵。那一杖的伤口,在破阵的剧震崩裂,正不住地涌出血来。
杨戬低叹了一声,由着哮天犬给自己止血包扎,虽然,明知这已没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双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许是风大,林一直有桃花飘落。有几片拂过他脸庞,有几片还粘在了他发上。那一年,他将三妹压在华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开得这么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绽开温暖的笑意,也许上天还是待他不薄,还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后一程。真想再摸摸这笨狗的脑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处理完伤口,忍住泪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头,放在自己发上。
乱发和以前一样杂乱,这只笨狗,该拿他怎么办呢?自己死后,只怕他不死也要疯狂……
残余的法力勉强聚在掌心,轻轻注入哮天犬体内。无忧草的药效,应是还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杨戬自私吧,如果三界之,连你都不复存在,我纵然已灰飞烟灭,再无知觉,那一份寂寥,也太过寒冷不堪了……
宁愿你忘记,但却活着,替我看着三妹一家,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还有着一些意义……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温和的光芒,鼻子发酸,他宁可主人严厉地瞪他。
心空荡荡的,哮天犬不自觉地抓紧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地远去?
泪水从他眼涌出,记忆如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去,破旧的板车,昆仑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着大骨头的熟悉树林,还有,白雪皑皑的高耸山峰……
杂乱的影象,渐渐变成一片惨白,他只看见眼前那张温和却又陌生的脸,和那淡然得让他心碎的微笑。
松开手,站起身来,眼前只剩下那微笑,还有那片片的桃花飞舞。但不应该是桃林,而且,还应该听得见流水声,灌江口的水声,昼夜不休,滚滚东流。
灌江口……
这是哪儿,华山?该在灌江口才对啊。灌江口在哪儿?不管了……只记得,那儿还有一根骨头,主人赏下的大骨头没有找出来……
主人又是谁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泪和着血,模糊了视线,但他终于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苍郁的乱山之。
好象曾有过一个很美的梦?他记不住了,只知道那个梦很美很美,很温暖,不愿醒来,却又无由地痛到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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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当他成为一只真正的流浪犬时,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这时的它,无家可归,却唯独还留着一个奇怪的爱好。
它变成了一只爱做梦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负痛打之后,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梦乡。
梦里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细想,因为有一个温和的眼神,在它的梦里凸现,让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梦的那一切。
但它还是爱作梦,因为在梦的尾声,它总能见到一根骨头。
硕大的、香喷喷的大骨头……
伴随着水声和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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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风很大,桃花本是开到盛极,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残,颠乱的花瓣,被风卷上半空,颜色未残,娇艳如昨。
乱红零落,如雨,仍留恋地在空飞舞着,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头作最后的道别,又似在追忆,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过往。
沉香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三圣母只坐在林边的空地上,茫然地看着花瓣发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脑不住地重演着。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语,却也死活不肯让小玉扶着自己离开。
脚步声突然响起。
漫天的花雨里,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来,眉宇间,全是凝重与忧伤。
但他的双臂之间,却小心地环抱着一个人。
瘦弱的身体,低微的呼吸。这个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惫,但嘴角边,却分明有着一丝浅笑,安详宁静。
三圣母猛然睁大了眼,小玉泪水夺眶而出,偏又更咽着,绽出了带着泪的喜悦笑意。
沉香微侧过头去,小玉的喜悦直剌在他心,给他带来着几近窒息的伤怀。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这般全是喜悦地微笑过。那时,自己在他的怀醒转,舅舅那未来得及收起的怜爱,让自己的惊讶和自惭,变成了不自觉的亲近与依恋。
如果可以选择,只愿那时的微笑能够长驻,只愿那时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怀,永不复醒。
但臂上那轻弱的重量,却在无情地提醒着,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一切,还可以再回到从前吗?
深吸了一口气,沉香低头看向怀里,仿佛要从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后,他抬起眼,迎着母亲和妻子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嘶哑着声音,他很轻很轻,梦游般地喃喃说道:“是的,找到了……我终于在林,找到了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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