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嘉乐衍升平
沉香咬紧了牙,扶住母亲,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果然,宝莲灯飞出,挡住了自己的第二击。但围观众人的议论一句句传来,眼看舅舅无力动弹的身子一阵痉搐,血从嘴角涌出,沉香知道,这些话,其实比那一斧,伤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镜前,每一刻都是难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居然还重击了二爷一杖!以后,还有脸和二爷做兄弟吗?还有这个资格吗?
“小人……”“无耻……”唾骂仍在继续着,。沉香盯着那个和宝莲灯对峙着的沉香,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冲动,不用脑子,自以为是,这就是那时的自己。这一路行来,虚掷了多少时光,又辜负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变化,原本大有疑点,可谁也没想过深究。师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顾炫耀着胜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谁?你不肯真正地长大,不肯多用一点心思思考……
孙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终于离开。要不了多久,乾坤钵就会被劈开,沉香救母的故事,就会传遍三界,为众口颂扬。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只除了昆仑山下,这个付出了一切,却被他们憎恨遗忘着的亲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轻声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钵和舅舅的元神相连……”沉香一颤,只觉身上发软,竟是没了分毫气力。
哮天犬挣过来抱起主人,痛哭失声。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主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却不知道,更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劳地等待着。“舅舅没有事,”沉香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为了安慰母亲,“他在家里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们被困入水镜,他还在家里,被好生照顾着的……”
东南的天际突然蕴出似火的红芒,沉闷的震动隔了千里,犹自带得昆仑山顶积雪如霰飞散。与此同时,三圣母一声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说不出话来!
便在震动普临之际,杨戬的身子,也如被重击,从哮天犬怀里跌了出去。一路顺着山坡滚落,乱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如受着无比的重压一般翻裂开来,纠缠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喷涌出来,转眼之间,已将所过之处,染得一片殷红。
哮天犬大叫,发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滚落。他顾不得自己,扑到主人身边,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杨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死,额神目,竟也如被重创。血从神目渗出,滑过面颊,流淌着汇成一滩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刚一触上,一股大力传来,呯地一声,哮天犬竟被击得直飞出去。
沉香也奔了过来,抖着手按上舅舅的腕脉,只觉得他体内气息混乱之至,魂魄眼见便要消散无存。乾坤钵破裂的霎间,杨戬的元神随之破灭,劈山时神斧的余威,却分毫不少地传到了他体内,伤口处的鲜血被挤压着标出,骨骸慢慢凹下变形。咯喇轻响声,一根肋骨断裂开来,又是咯喇一声,第二根肋骨裂开。
“怎么会!怎么会……娘,我们在赵府接回的舅舅对吧?不可能,不可能会在昆仑有事的啊!”沉香嘶声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势如疯狂。他拼命运起法力,想护住杨戬的心脉,但没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劳。
三圣母目光散乱,被金锁带着,失了知觉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着,却仰起头,对空悲声叫道:“昆仑山,还在昆仑山的!昆仑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吗?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听见山下的悲叫,昆仑的云气,蓦地一阵翻腾。沉香慌乱,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异的苍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正是在那山洞见惯了的形状。沉香跳了起来,隐隐燃起一丝希望,叫道:“昆仑神,是昆仑神?”
苍色悬在半空,带了几分无力,看着那个认识了几千年的故人,酸楚横更在心。
身体早就没了……可为什么还要有心的感觉呢?
最初的愤怒,掺杂了隐约的害怕,后来变成仇恨,再到后来,静穆如死的岁月流过,除了云卷云舒,就是冷眼万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却连仇恨都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无休止的倦怠与不堪。
从此便当自己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间厮混着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头,挑起旧创,痛到极点,也挑起了全部的记忆。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个濒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当年,他被那个女人剥离血肉,驱散魂魄时一样。
意识选择放弃,弥留之际,只有愿望还无法割舍。那么强烈的愿望,不是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结果,或许,还想着见一见关爱守护着的那些亲人?
昆仑神还记得,最初见到杨戬时,只是个少年。但那种伤悲,那样说不出来的悲伤苦痛,化不开的忧愁和悲凉,便已深深触动了自己的心。
原来,会有人和自己一样的孤寂,一样的痛楚,一样的……对脾气啊!
从此便有了个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复拥有的,就让这少年能拥有吧,能快乐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个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无数年的愤怒,火山般地喷薄而出。整个昆仑,突然如被凝固,连一片树叶都不复摇动。死一般的静穆里,苍色分开一半,射向杨戬的神目,强行渡入了进去。
杨戬的体内,蓦地便多出一道强横无匹的法力,周转遍身,寸寸抵销着神斧一击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随之化解。杨戬伤口的鲜血不复涌出,眉宇间纠葛着的痛苦,也慢慢敛去不少。哮天犬挣扎着爬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紧紧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苍色又分开一半,扩散开来,如同一张大网,将哮天犬和杨戬笼罩其。四下景物突然风驰电掣般地变幻无休,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山峦从下方掠过,河如带,人如蚁。如蚁的人群变大,咚地一声闷响,已落在一条无人的陋巷里。
“是昆仑神救了他!”
镜外,最先反应过来的龙叫了起来,哪吒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三圣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泪水不住洒落衣衫。小玉扶着她,又悲又喜,有救了,这一切,也终于有了挽回的机会……
只有沉香拧着眉,带着奇异的表情,望着天空。
刚才的最后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残存的苍色,竟是势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瑶池圣地.
昆仑神,终于是选择面对了吗?
他不自觉地问了出来:“那一天,瑶池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沉香在华山,龙四还阳后,在昆仑昏睡。哪吒,龙,梅山兄弟等人,重伤了杨戬,正谈笑风生,称赞着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还留在瑶池。
华山轰然化为两半的情形,在观音的法力下,现于众仙眼前。那一场赌,无疑是王母输了。但观音也没有想到,三圣母脱困的同时,山一块七彩石蓦地大放异芒,直冲天宇,化作一份详细明了的天条牍。
“余女娲氏也,天地有常,万物恒化,三界共业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为至理也。”
观音一字一字读出,瑶池议论之声大作,只有老君带着高深的笑意,看着这天条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个人在昆仑伤重垂死的情形,却不禁摇了摇头。他不会去救,却禁不住惋惜,这等的心机,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为己所用,当真是令人又惜又恼。
“余留此物,镇于华山,阴阳流转,应机现之。现之则冲举九天,诰令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罗等,凛然同遵。着玉帝圣母,兜率道祖,互为监护,慈恩广被众生,法令度衡万物,钦哉!”
观音读诵完毕,微微一笑。她身为佛门人,虽出面以天条为赌注,但应当如何修改,一直心无底。眼见新天条思虑周详,旧弊尽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许多,不禁松了一口气。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预料到未来,只当是出于老君手笔,更是钦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灵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义,轻一身之荣辱。原先当他略有私心,欲结我佛门以为大援,真是罪过,罪过!”
王母却是进退两难。乾坤钵绑定了杨戬法力,她只当已万无一失,却终没料到他竟会破釜沉舟,一至于斯。那个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连自己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会敌不过沉香那样的毛头小孩?她铁青了脸,挫败感从未象今日之甚。更何况,还有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新天条?
女娲!
创造者与主人,她真的在这世上留下了什么吗?
心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口,却仍强硬着:“华山下这份新天条……”
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尖锐的啸声似挟了九天十地的怨恨,蓦然贯穿了整个天界,只震得众仙目眩神惊。尚未反应过来,一抹苍色凌空而至,匹练般直卷向王母的宝座。但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苍色倏忽扩散开来,刹那之间,瑶池极乐之地,愁云漠漠,浓雾弥漫,对面不能见物。
“护驾,护驾!”
乱糟糟的叫嚷声里,瑶池乍暗又明,依然祥云缭绕,仙乐飘悠,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观音手举柳枝,神色间全是讶意,方才异变突起,她不及多想,诵起大日如来伏魔咒便要强行摈开迷雾。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说那苍色里蕴着极高明法力,单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异神力,竟也烁绝三界,凌厉无匹!
她不禁骇然看向銮座。王母不言不语,端坐如仪,只是脸色苍白,想是被吓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却比王母更不如,簌簌发着抖,偏又要竭力维护着形象。双手撑在御案上,抖得连御案都轻微作响。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离帝座不远,双手拢在袖里,一脸的高深莫测,她心顿时释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为奇。”
她却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扫向銮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撑在御案的双手下,一缕苍色正迅速淡去,湮灭无痕——老君不禁一个寒颤,原来就在瞬息之间,那狙杀者已被玉帝从容击灭,再无半分的生机可言。
“众卿!”
大乱的瑶池里,玉帝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带了丝颤抖,却无疑让局面平稳了下来。
“新天条既已出世,天地有异兆冲举,非但不足为异,更是无上之喜,众卿不必失措,自损我仙家威仪。老君,菩萨,你们说,是也不是?”
观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礼,从容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脸色大变,道:“陛下……”话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来。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惊了。不过,详情既已禀报给朕,朕便代你向众卿说明了罢。”王母还想再说,玉帝目光忽转森冷,她一凛,微一颔首,轻声道:“本宫全听陛下吩咐。”
她缩在大袖里的手掌,正慢慢渗出血,浸在金光闪耀的朝服上,任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至高无上的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吴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击的话,也会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来。
她不明白他为何仍能如此笃定。
虽然三界之,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类。
但这个男子的心,她从来就没有摸透过——
那也难怪,女娲娘娘的神通法力,较之伏羲大神,始终是要逊上一筹的。
所以,就连伏羲大神炼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绝万古,成为理所当然的万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声音回荡在瑶池,她没有细听,想也想得出他会说些什么——他和他的创造者伏羲大神一样,最喜欢的,就是有关平衡的游戏。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戏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绪,又飘向那些久远的过去。
共工怒,以头击不周山。不周倾,天崩地圻。
三界之,谁也不曾忘记过这场灾难,只是,没有人想过追究,不周山倾之后,天地,如何竟又安然无恙了?
七彩石,只是济一时之急,不能长远。
这些往事,现在,除了她和他,再也无人知晓了吧。
其实,不周山倾,天不会堕,地也不会裂,只不过那个上古大神,创造了天地,又想着毁天灭地,重归混沌的那个古神盘古,他留在三界之间的神力,便也无法封印住了。
盘古是三界的始创者。
当生命开始在三界繁延之后,再不受始创者的控制,就算是盘古,也无能为力,以至于他一怒之下,想将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来。
存在过了,谁又甘于重归虚无?
所以,盘古之死,便成了偶然的必然。
但他遗留下来的神力,却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于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争斗,失败者最常见的心态,便是同归于尽。
于是不周山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着的法器来封印盘古的神力,那么,还有谁能毁了去?
只缘于伏羲的这一念,三界之,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还记得,女娲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为了创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尝试之一。那些凡人,虽然一无是处,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却必须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为炉鼎,慢慢壮大,以便成长到能完全封印住盘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会自主成长的,没有哪个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长。
凡人,便是锻造她他的丹炉,而她或他幼年时的特异,却又令那一对凡人夫妻,所抚育的后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长木公,仅仅因为朝夕的相处,便间接获得了无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瑶姬,血脉传承下去,天生就拥有异于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结合,后代就会产生变异,就象织女的两个孩子那样,死后物化成异物。
如果那两个孩子再长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终的结果,就是产下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阴阳交合,憎恨私欲恋情,憎恨这种基于血脉的传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劳地守护,在这个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里,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更迭与辉煌,却永远不能拥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连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无知,但久久受日精月华薰陶,慢慢地,便会有了意识,修练出知觉和自我。从此不论得道成仙,还是沦落为妖鬼,因修行而获得的自我,都已成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来源于盘古神力,知识来源于古神封印,两者相辅相承,又相互钳制。
这种钳制的后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点丝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这悲喜代表什么,自己该作何应对。
但却永远不能体会到这些悲喜的具体感觉。
所以注定是死物,无论守护着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远只能是,无从拥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过,女娲的修为既逊于伏羲,在抵销盘古神力负面的影响时,终还是略有一丝破绽。
那就是盘古神力,未完全消泯去的,对生命的憎恨。
她有着强烈的偏执,对所有威胁到她的人和物,也绝不肯妥协。
但他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举重若轻,谈笑自若,无悲无喜,只有利与害,得与失的精确取舍——
这样极致的完美,确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会选择隐身于幕后,冷眼看着台前众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确冷静地守护着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许也该反思一二了罢?天廷高高在上,与凡间隔绝得太久太久,未免会有些耳目闭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静的声音传入耳,她从沉思回过神来,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着,是的,是该去一趟凡间了,法器,是无法自主地修补损伤的,那些凡人……纵然贱如蝼蚁,却是她继续生存下去的保证。
勉强压制住伤势,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礼:“陛下,经过此番浩劫,本宫深感近年来深居天宫,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因此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体会一番,经历一番人间苦难。”
“娘娘圣明……”雷鸣般的谀辞夹在悠扬的仙乐里,伴着众仙妖们的欢呼之声,勾兑出了三界未来,一片安宁太平的美妙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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