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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蟾宇卧残醉


其时羲和反驭扶桑,明蟾半挂天宇。但见冰轮如画,银辉四射,只映得天地间清澈如昼,在疏星闪动点缀之下,越发显得清明皎洁,净无纤尘。

        杨戬出神地凝望着月色,任那清辉铺洒得一身都是。笑意从唇边逸出,不知不觉之间,云头方向一转,竟是直向广寒宫而去。

        月轮渐近,银辉转浓,只照得到处通明,与天光云影相互辉映,在天风散绮如雪,变幻不定,清奇得无与伦比。

        云头一侧,杨戬踉跄着坠跌到冰轮之上。挣了几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顾,但见四下里寒芒流照,宝雾珠辉,不见广寒宫阙,唯有许多晶莹的冰树亭亭静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称奇叫绝。

        嫦娥掩口低呼一声,月上景致,她默对了几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过。这一处极为僻远,几乎无人涉足过,唯有玉树生寒,桂香飘忽,蕴育着广寒独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树……

        琼枝影动,缀在那个男子的银铠之上,凛然生寒。冰叶细碎,重重叠叠,茂密如雪,因风而叮叮作响,如泣如咽。杨戬静对着这眩目夺神的空灵奇景,星眸里略带了些失神,折射出无力自拔的凄恻。

        众人默不作声,看着司法天神轻轻抚上一株玉树。玉树触手如冰,冷得能冻结这世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坚强突然都不复存在,就如这玉树银辉,灿烂绚丽的背后,只是死寂和苍白。

        “母不以我为子,妹不以我为兄……天地之间,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个凡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象一个妖魔那样肆意妄为……仙子,我这种人,活着,原本便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司法天神略带惆怅的声音,打碎了隐藏在剔透空灵里的如死寂谧,手按在玉树之上,脸色白里泛青,目光游离。酒力阵阵涌将上来,翻腾烦闷的感觉,似乎刹那间便要让他灰飞烟灭,他却没在意这些,多年前那隐晦的碎裂声破茧而出,悄然响在记忆里,让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玉树碎后,化作清碧水滴,如泪,却不真实,谁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呢?玉树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后,除了烧灼和虚无,何以竟是一无所有了?

        繁枝摇曳,海一般澄澈,绝世的风姿,隐约在香雪海里翩跹地舞着。柳腰纤细,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朦胧得若有若无。杨戬愣愣地一紧手,手底温润莹滑,细腻无比,就象……就象那一次,月下琴箫合奏,悄然扑将过来的女子,吐气如兰,柔若无骨,羞赧里蕴着无限的情愫。

        “那样的一个人,也曾渴望过一些东西……但他早就该知道,迟早会一样样地破灭了去……三妹不会再原谅他,谁也不会……只有责任,很可笑不是么,仙子,一个人存在的理由,竟然仅仅剩下了责任……”

        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树上,他微微合了双目,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全是凄怆。玉树温润透着寒意,可司法天神却不再挣扎,将身心放纵给失控的虚弱与颓靡,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曾经有过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实在太过阴冷,那个人,他也是人啊,谁会喜欢那样了无希望的寒冷……责任实在太过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时,他多希望那道美丽的月光,能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么美的月色,每个夜晚就会洒落在他身上,象一只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心灵,告诉他,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着他的存在……”

        倾诉声越来越低,迷离的眼神,如同堕入幽深黑暗的冷渊之底,在寂静纵容着自己的沉溺,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头嘶喊着,灼疼他最后的柔软。

        声音是真实的,早已存在的真实,他并不愿多想,偏偏无从逃避:“为了那道月光,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别说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顾……可那样很自私不是吗?仙子,你又会嘲笑了是不是……放弃一切,追逐幸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配得起那样的渴望?而且,他也放弃不起啊,仙子……那个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树银辉浮泛,亘古不变,它们有根,碎了就化为泪水,活着,便根扎于大地,大地承载了它们所有的悲喜,永远不会有注定无助的飘泊流离,不会象他,一生梦魇般的挣扎,得到的却是无法结束的孤独。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们却没有在意过,从未在意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痛楚。

        众人默默地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嫦娥含着泪水,痴痴的抱紧四公主,一个念头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出阵就去看看他……陪着他,哪怕,就那样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听见这些话……杨戬……我还会不会,会不会那样对你?”但那时,她会信他吗?她轻轻垂下头,噬心的悔痛,让她无力再看镜里的一切。

        但镜里低沉的咏声传出,节奏缓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乐。嫦娥一颤,遥远的过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箫,突然穿越无尽的岁月,恍如就在耳边。她惘然抬头,杨戬手叩玉树,正按节拍轻咏着什么,虽然无琴无箫,听音律却果然是当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愿在衣以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衿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声音虽忽高忽低,有时含糊难辨,原曲的雅致平和竟渐转为凄凉萧索,却没有丝毫兀突之感,直如这首曲子,原本便应该令人心碎难当一般。

        节拍愈加繁乱,众人都担起心来,生怕他又将玉树失手击碎。但歌声拍声蓦然而止,杨戬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玉树,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碎裂声在心清脆地响起,清标无伦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个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颊,慢慢地绽成一个充满嘲讽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缩的身体为之一僵,挣扎着站起来,惯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就见他点了点头,伸出手,似乎仍想抚摸眼前那张绝美的面孔,终是黯然收回,却是狂笑了一声,笑声里透出难言的寒意。

        声犹未竭,整个人已腾云而起,电驰星驭般地冲向远方天际。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抛于身后,不多时雾气渐浓,一片氲氤之,水如白练,发散出幽幽的微光。

        云头越飞越低,杨戬身子不住摇晃,终于跌落了下去。但见愁烟漠漠,惨雾霏霏,罡风刺骨,寒气袭人,正是银河岸边。

        小玉一个哆嗦,靠近了沉香,银河汇聚的至阴之气,砭得她肌肤生疼,法力虽能够抗御,人却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杨戬,却不由一阵担心,随即有些发怔,不知这感觉因何而来。

        水面鳞光浮动,月华破开烟霁,隐约留了个倒影悬在河心。杨戬勉强站起身,那轮朦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里。身体已支撑不住了,因寒战而微颤着,他却浑然不顾,只盯着河心出神。许久,苦笑一声,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揽入怀里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这一伸手,更带得脚步虚浮。晃了两晃,终还是稳不住重心,扑通一声扎进了水。

        银河水阴寒无比,身上瞬间如万针齐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开,但片刻后便完全麻木了去。冰凉的水直灌口鼻之,无力咳出,却呛入了更多的寒水,连胸腹内都如结了玄冰一般。但奇异的舒畅弥漫着四肢百骸之间,如无数纤柔的手指,轻抚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窒息的感觉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仿佛在召唤着永恒的安宁。

        也好啊,从此忘了一切,没有绝望,没有恐惧,没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画出最美好沉静的梦想,忘记所有的阴霾与不甘,就这样睡去,放纵深藏的愿望,永远不要醒来……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张开,随着他向银河深处坠去,漫长得没有了止境。青幽里的黑色灼进模糊的视线里,象无望的呐喊,杂着难言的苦涩,缓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阵悸痛,如被撕裂了抛进无尽的黑暗里,华山下那阴暗潮湿的囚室,褓袱啼哭的粉嫩婴儿,湖边十岁少年灿烂的笑脸,断续地从思绪里滑过,交织出缤纷迷离的图画,颤粟着渲成一团杂乱的梦噩。

        他是一个罪人啊,怎么忘了,一个罪人,如何轻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宁?

        昏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护体法力自然流转周身,银芒从黯淡的水色里炸开,如千万条银色小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面若有若无的月影。但听得哗地一声,洪波顿时高涌如山,将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处。浪峰在空微顿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响声里,司法天神已斜冲上岸,倒卧在河畔。

        镜里外的众人,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虽明知银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须亲眼见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来。杨戬迷糊分不清身在何处,只当已回到真君神殿,顺手便卸下了铠甲,小玉有些急了,道:“这儿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这里过夜吧?”

        朝服除去,里面的一身白衣被水贴湿在身上,再没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气无双,只剩下无尽的萧索落寞。三圣母默然在他身边坐下,见二哥已沉沉睡去,长发湿漉漉的披散肩头,浸透了水的白衣贴在背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银河边寒气极盛,他一身湿衣,更是冻得身子微微颤抖,显出难得一见的单薄与无助。

        多久没这么安静地对着二哥了?就算是压入华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为朋友办事,总是来去匆匆。是啊,她有那么多的朋友,从来不会孤独。所以,她竟从未发现,二哥威严肃杀的背后,原来也有着这般难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银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回想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象一个压得她喘不过来的梦,却偏偏是无从逃避的真实,幼时艰难的岁月,冰苑修行时重见久别的二哥,她明明要永远记着的那些往事,是从什么时候起,竟慢慢遗忘得涓滴无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没有瞒得那么紧,如果你肯开口说出这一切——我知道你这一路行来的艰难,但连我这个妹妹,你都不愿再多给一点信任,二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幸好还有挽回的余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给予彼此的伤害与怀疑,好不好?”看着杨戬冻得苍白的侧脸,虽然明知无用,三圣母还是俯低了身子,紧紧抱住他,试图为他送去些温暧。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洒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还是我的好二哥……我会……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二哥……”

        突然有轻缓的古乐声响起,回荡在两个时空,清冷凄怆,宛如亘古难消的冰雪。三圣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在意到,沉香拥着小玉,惘然的向镜外望去,他已听出来,那正是舅舅在月宫击树低吟出的曲子。

        虽然看不到,却能想见嫦娥哼出这古曲时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现出舅舅方才在玉树的长歌当哭。那样的一个人,为何当年谁也没有发现,原也是如此的脆弱与多情?连他守望了几千年的女子,都只能在大错铸成之后,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么……

        龙四倚在嫦娥怀里,吃力地抬起手,为她试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是几千年萦绕心怀的守望,一边是月宫形单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里的那些日子,她就想着如何让这段感情不再只有痛楚与辛酸。可是现在,面对好姐妹的悲伤,镜里那个人的颓然抑郁,她该怎么去劝,又如何能劝得了?

        心在痛,痛得无复以加,龙四不敢开口,只因她知道,一开口,连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小小的心愿,曾有过的喜悦与心动,连她,都整整遗忘了近四年!

        时间在静寂悄然消逝过去,明蟾西坠,随了天鸡高兀的清鸣声,金乌自扶桑喷薄而出。杨戬身子微微一动,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凌乱弃置的铠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铠,湿漉漉的白衣紧贴在身上,连法冠都被随手抛到了一边。杨戬单手扶地,站起身来,头痛欲裂之下,险些又跌倒在地。不远处幽光闪烁的银河映入眼里,他也只怔怔出神,一时间浑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他踉跄着向前冲出,半跪河边,低伏入水。冰凉的银河之水灌进口鼻,呛得他大咳起来,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会在这里?”抬起头来,又怆然苦笑,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当年他亲手将织女囚禁之处啊,年年七夕,他都静伫在河边,目睹那对夫妇从分离到冷漠,再到互相残害的全部过程。

        再度将头深深埋进河里,似要全身心的感受这绝情之水的严寒冷漠。身体都冻僵了,心就不会再有对温暖的奢望,就让心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对小儿女所化残星一样,永远埋葬在阴冷的河边吧,不要再带走分毫。

        许久才缓缓起身,法力到处,水气蒸化,衣袂干燥如新。铠甲一件件穿戴整齐,束发系冠,披上黑氅,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仪肃穆,又全部回到了杨戬身上。他最后看了牵牛织女星一眼,目光由伤感转为惯常的冷漠阴鸷,再不停留,驾云返回真君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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