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娇见他回头望了过来,仿佛略微迟疑了片刻,便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大步走来,脚上的靴在地上踩出朵朵水花,最后停在离自己几步之外的街面上。
雨还在下,天光黯淡,他的半张脸被头上的斗笠遮住,林娇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看到两人间隔着的那道从檐槽汇聚了雨水哗哗而下的银色水帘。
“我刚回衙门就听说你等了我一个下午,什么事?”
林娇听他径直这样开口问自己,声音沉静,除了生疏和客气,丝毫听不出有别的什么波澜,嘴巴微微张了下,忽然犹豫起来。
他问她等他一个下午为了什么,是啊,到底为了什么?巴巴地跑了过来,又巴巴地苦等了一个下午,就是怕他对自己有所误会,所以必须解释清楚?
这确实是她的目的。她从昨夜开始到现在,想的就是这个。但是现在,人真见到了,听到他用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问自己话,就像在审问犯人,忽然又觉得开口解释有点掉价。就算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那个解释是必须的,她也没心情去解释了——至少不是现在。
“啊,其实也没啥,我今天进城就是找郎详问下能武眼睛的事……”林娇几乎想都没想,话已经脱口而出,“还有,顺便路过衙门找你,就是受了能武的托。你昨天去看了他,虽说只停了一会儿,但他可高兴了,却又说不能要你的钱。我说是我管你借的,他就非要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再亲口道谢不可,我这才去了的……”
***
杨敬轩透过雨帘看向对面的女人。暮雨的黄昏黯淡,但或许是额发和脸颊被雨水打湿了的缘故,她的一双眼看起来仿佛也沾了水雾,反倒更显晶莹。
耳边雨声还在哗哗不停,他却又想起了昨天那个晚霞斑斓的黄昏,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骑马往桃花村疾赶,只是凭了一时的念起,想要早点把钱交到她手上好叫她放心——之前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听到自己开口说借她钱时,笑容又是那样的释然而甜蜜,连他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几分。
她的婆婆丁氏肯为旧恩舍子,这样的大义,叫他十分敬重,这也是为什么解甲回乡之后,他不但瞒下了她儿子在战场上不大光彩的死因,甚至假托官府之名叫老杨家的寡母遗孀每月来领这几百钱。数目虽微,在乡下也能抵半个月的口粮,也算是给这位母亲的一点慰藉。
他不是族长,也无意去当族长,但应该是受祖上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潜意识里始终觉得照管这一爿地的乡人也是他的责任,这仿佛已经成了他骨子里磨不去的印记。所以从昨天林娇找到他诉说给能武治病的难处之后,他就一直有些内疚,觉得是自己从前忽略了村头老杨家这一对日子过得不大容易的叔嫂,决定往后尽量多照顾下。他认为就是因为这个极其正当的原因,自己昨天才一时念起,甚至等不及到今天再回去。然后他的老马载了他奔上通往村口的半月坡坡顶时,他极其意外地看见远处的下坡脊道上,她独自面向西山而立,晚风徐徐拂动她的鬓发,而她仿佛沉浸在了面前的夕阳斜晖之。这样的宁静一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于是勒马停在了坡顶路边的一丛酸枣枝旁,等着她自己先回村。
夕阳很快沉下西山,她也终于转身——他觉得自己仿佛也终于松了口气的时候,一只刚学会飞不久的小鸟撞到了她的额头,掉落在地。他看着她拎了小鸟涉下缓坡站上石头,一边躲避着愤怒大鸟的攻击,一边踮脚尖想把鸟放回窝,只是终究够不到。又见她四处张望,似乎想再搬块垫脚石来,一时竟也心痒欲动,正想下去帮她一把,忽竟见石青山从坡上的树丛后现身,帮她把鸟放回了窝,又见他目光热切握住她手,隔了段路,听不到坡腰上的二人说什么,只随风送来他唤她的一声“阿娇”清晰入耳。这一声“阿娇”叫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很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在她眼里看到了惊惶,那刻他竟觉到了一丝被欺的愤怒,再不想再多看一眼,驱马便离开了,昨夜寻到杨太公议了件考虑已久的事后,清早便回城,在外奔波一天,至晚回衙去见李大人时,却听门房说她在外已经等了大半日:“走了没多久哩……”
乍听到这消息时,他一时有些茫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不过犹豫了片刻,抬头见阴霾压顶,已经有几点雨滴落下,且又近天黑,她独自出城回去的话,还有几十里的路,再没多想,从门房处拿了雨具便朝她出城的城门赶去。果然被他追到了。但是现在见她笑着朝自己说了这一通话,语气很是轻松,心里竟生出一丝微微的失望。
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缘由。
***
一阵风从背后来,卷了雨柱扑向檐廊里的女人,女人仓皇躲闪了下,只半截裤面还是立刻被打湿,紧紧贴在她的双腿之上。
杨敬轩立刻抬高视线,盯着她身侧那块被雨水冲洗得闪亮的黑漆招牌,却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直直地驻留在自己脸上,心里忽然像被一根羽毛轻刷而过,连带着全身的毛孔都微微舒张了开来。
“你……现在要去哪?”
他捏了下左拳,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问道。
林娇皱眉看了眼檐廊外的大雨,抬手把帖在面颊上的湿发捋到耳后,无奈笑道:“还能去哪?去寻家脚店歇脚,等明早再回了。”
杨敬轩沉默片刻,忽然看着她说:“你跟我来!”转身到了老马腹侧,从鞍袋里抽出一把黑伞,回到林娇跟前,撑开了伞递过,便不再言语,只回身牵了马沿着街面朝前大步行去。
林娇有些意外,接过伞怔怔看他牵马踏雨而去的蓑衣背影。又一阵风过,打了个冷战,这才惊觉,忙跟了上去。
遇到这样的疾风骤雨,两边街面上的铺子大多已经闭门打烊,连几家栈店也怕店堂被风雨侵湿,只留半扇门面透出里头的杯盘灯火和几声笑谈,好吸引游方客人疲倦渴休的脚步。
林娇握着伞抵住风雨,跟着前面十几步外的那个背影默默前行。天空渐如墨倾,两边铺子人家的门缝里也渐透出潮湿而昏黄的灯光,整个世界,除了耳畔窸窣下落的雨声和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的规律踢踏声之外,仿佛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林娇忽然觉得心里很是踏实,赶紧疾走几步,稍稍拉近了些距离。向右,直行,再向左,她一直跟着他,而他始终没回头。行了一段路,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便放慢了脚步,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前面的男人还是自顾向前走,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小,就要被吞没在昏暗的迟暮了,林娇忽然又觉得没意思了。捏了下伞柄,正要跑着追上去,看见前面那个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望过来。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了他回头看自己时的那种无奈,心情一下又好了,咬唇偷偷笑了下,急忙追上去。
仿佛绕了半个城,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处街面的一家铺子前。借了沿街挑出的一盏灯笼的微弱之光,林娇看见铺子上挑出的幌仿佛是家杂货铺。
林娇看着杨敬轩拍门,很快,门里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在问谁,杨敬轩应了一声,门板很快就被下了,探出一个女人,手上执了盏油灯。
灯火不是很亮,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但还是能看清,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比杨敬轩小几岁,身形有些丰满,却很漂亮,带着少妇才有的风姿。她看见杨敬轩的时候,露出笑容,立刻伸手扯他进去,十分熟稔亲昵的样子。杨敬轩仿佛也在对她笑,然后附耳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便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望向站在几步之外昏暗里的林娇,飞快地打量了下她,表情惊讶,然后立刻朝她招手,说:“外面风大雨大的,快进来吧!”又对杨敬轩说:“把马从边上后门里牵到后院去,别弄脏了前屋!我晓得你宝贝这老东西,我等下亲自去喂料。正好还剩点碾磨成细糁的豌豆面儿,干脆贡了!”
杨敬轩笑了下,回头望了眼林娇,便牵马往边上的巷子里去,大约是听了这少妇的话从后门入。林娇压下满腹狐疑,只得跨了进去,一边收伞,一边飞快打量了眼四周。确实是家杂货铺的样子,柜台和角落里堆着各种山货,还有不少看起来像是药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干燥味道,却并不难闻。
“你身上衣服都湿了,赶紧跟我去换一身。这天令虽眼见是要收麦,可吹风淋雨了着凉也难讲。”
少妇很是爽利,看了眼林娇便带她穿过用作店面的前堂往后面去。
林娇跟着少妇进了间屋子,陈设简朴,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炕上有两个小孩正在闹着打滚,四五岁的样子,居然是对双胞胎,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少妇骂了声“猴崽子”,赶跑停止了打闹好奇看着林娇的两个小孩,这才一边从衣柜里拿衣服,一边笑道:“我这两个娃,闹得不得了,愁死了人。我就奇怪了,他俩的爹平日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不说话,怎么就养出这样两只猴子来。我倒真想抱个闺女呢,稀罕死我了……”
林娇想起刚才这少妇和杨敬轩说话时两人的亲昵样儿,那俩小孩虽不过一个照面,瞧着脸模和杨敬轩倒有几分神似,再听这少妇说这俩娃的爹是闷嘴葫芦不说话……心里忽然像是被夯重重捶了下,一下堵得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闹了半天,这个人在县城里居然已经有老婆了,不但有老婆,连俩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没听村人提过,但人家或许另有隐情。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居然对这男人动过念头,甚至一度想收了作己用,还故意叫罗虎误会他和自己的关系……
现在他显然也是出于同情心,这才带自己过来,叫他的女人收容自己一夜。
这都算什么事啊,林娇脸一阵上火,自觉无耻之极,这屋子是一刻也没脸再多待了,低头正要离去,那少妇已经拿了套衣物,笑眯眯转身到了林娇跟前说:“我男人入山去收山货了。你晓得如今那些顶级的好货,都要自个儿亲自入山去收,送上门的都是次等,家里头没别的男人,你安心过夜就是。肚子饿了吧?家里有山货,我去烧几盘。我那个哥啊,你别看他就在县城里,可一两月也未必会路过我这儿。今天可真是稀客了,正好烧几盘让他也尝个鲜。妹子你先换衣服吧,旧是旧了些,却干净。我从前刚嫁人那会儿穿过几回,生了娃就长膘,早穿不进去只能压箱底,你身段瞧着好穿,可别嫌弃。”
少妇一口气儿说完,转身轻快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林娇傻了,半晌才回过了味儿,总之最后是长长吐出口气,赶紧换衣服。
原来她就是杨敬轩的那个妹妹……
林娇已经想了起来,之前确实听说过,他当年就是嫁了妹妹后才离开桃花村去打仗的。只怪搜集的信息不全,只知道他妹妹是嫁给了邻村私塾先生的小儿子,却不知道人家现在搬到了县城里开铺子,这才乌龙了一把。
他妹妹很细心,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拿了,还有双鞋。衣裳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有点旧,但颜色却还很嫩,桃红的底面撒黑色海棠纹的小碎花,别说这辈子,连上辈子林娇也没穿过这样出挑的色,不过上身后大小倒差不多,唯一有些绷的地方就是胸口。林娇拉扯了好几下,又整理了下头发,觉着不好意思干坐着等吃食,便拿了照明的油灯,开门出去想到厨间帮忙,一时又摸不到厨间在哪儿,大晚上的在别人家里乱闯也不好。走了几步听见边上那屋里有那对双胞胎发出的咯咯笑声,便想过去联络下感情,顺带叫带路。哄小孩儿,她自信还是很有一套的。正要迈步过去,忽见那里门帘一掀,杨敬轩已经一手托着一个从屋里出来。不知道之前说了什么,昏黄的灯火里,见他正破天荒地在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模样是放松而愉快的。看见林娇手执灯火立在对面,一顿,立刻收了声。
林娇见对面那一大两小道目光齐齐射到自己身上,饶是她从前见过些阵仗,此刻也有些别扭,尤其是这一身衣服,从头到脚都觉不对劲。赶紧把手上的油灯放到边上的一张桌上,尽量让自己躲到暗些的角落,这才朝还盯着自己看的左手边的那小孩招了招手,刚想开口,那小孩已经一手吊住杨敬轩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嘀咕起来:“舅,我前几天还听我娘说,要给你找个舅妈带到咱家来。我知道舅妈来了就要给我见面礼。她就是舅妈?”
“二毛你个笨蛋!说那么响干嘛?她听到了会害羞,要是害羞跑了咱们的见面礼怎么办?”
右手边的小娃赶紧伸手捂住小毛的嘴,自己的声音却比二毛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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