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禁流言太后初动怒 寻蜚语匀婉翻书橱
入夜时候,杨太后命人在崇天台后简单搭了个道场。四周挂了堂帘,堂子中间请了几尊风伯雨师像,上设香台红烛祭品等物。堂边摆了一张罗垫榻,叠好两张襦毯,以供杨太后休息用,只是这些天都没动过,又找了几位道士陪伴祈雨。祖筠守在她身边已是第四个夜晚,早就疲累不堪,强忍颌骨酸痛,不敢张嘴打哈欠。
锦瑟守在堂外看起来轻省些,但到底深秋,纵是再闷热,黑了天都不会暖和。只是她宁可在风中哆嗦,也不愿进去。堂子里有许多烛火,不冷却呛,睡在里面都会熏醒。
杨太后合掌而跪,连膝垫都撤去了,每次站起都痛软无力,直想倒地睡去,唯有嘴中喃喃不断:
“旱蝗为灾,天无定数。嗟乎求雨,古有常仪。社稷重民,食当为先。春麦已收,秋麦将播。今天子当立,已得圣佑。而菽麦之苗,却孵蝻种。农事牵涉非轻,人命更为惶重。不可一日告饥,民私匮竭。难堪粮仓少空,国将殆病。栗苗于虫,无尽无之。年樯焦忧,何以寄命。兹以岁寿,诚换灭噬。”
真真一派诚诚之相,谁知心中所想。
忽听身后有人道:“小娘娘,切莫伤了身子。”
杨太后声音稍断,但仍继续念完这篇短祭(作者借鉴而作),才回身看赵祯说:“老身想着蝗灾牵涉官家社稷,想你初掌朝政,不堪此番为难,怎敢怠慢。”
说着伸手让祖筠扶她起身,赵祯赶忙亲自搀扶道:“小娘娘心系我,我当真感念,只是若因此事让小娘娘身子受罪,我又怕上苍谪罪了。明日我自安排这两日便去会灵观替小娘娘祈雨,小娘娘快些歇息,安康为重。”
杨太后摇头昂首,瞧向星空浩瀚,对赵祯说:“自古蝗灾之险恶,不弱外州叛乱,饥民揭竿而起者大有人在。老身空有皇太后之名,若连求雨之事都不得做,还能对你的社稷有何益处?”
赵祯听了,心中十分触动,因道:“小娘娘,我近日听闻洪福院中昭宪太后与庄懿娘娘经常显灵训示,对那里一众道士和尚诉说皇儿不孝。前几天我招乳母齐国夫人问话,齐国夫人也埋怨皇儿,说我不记得她曾说过皇帝须心系农稼,虽未明讲,但我也心有戚戚。”
杨太后握住赵祯的手,柔声道:“老身与庄懿娘娘熟悉,她亦是个心慈之人,老身决不信她会如此说。至于齐国夫人一向口无遮拦,你更不必在意。”
赵祯叹道:“我亦不敢信,只是曾派周成奉向那些新来的和尚逐一确认过。”
杨太后听到,瞥向祖筠,嘴上不言语,惟气息稍稍加重。祖筠偷偷摆手,要她安心。
赵祯不觉她神色有异,继续道:“那些和尚也都说听到了庄懿娘娘显灵,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杨太后眼睛又望回赵祯道:“若是如此,便叫那些和尚道士都撤了,老身夜入洪福院,劝劝庄懿娘娘。”
赵祯赶忙拦说不用:“若是小娘娘也去了里面微染癔症,只怕我又要添一条不孝的罪名了。”
杨太后颔首,架不住赵祯又游说一阵,终于答应回慈寿殿休息。
十月初一,入閤。
赵祯坐于文德殿堂,命同平章事李迪,昭文馆大学士张士逊,右谏议大夫宋痒等文臣一并上前。
周成奉拿了一份赵祯的手诏交到李迪手里,大意是如此时节却遇旱蝗,是自己不德所致,所以准备让中书门下签诏,降罪于自己。然后命这四人隔日安排到会灵观,上清宫,景德开宝寺等地祈雨。
张士逊觉得确实可行,但李迪认为降罪尚早,因稍起争执。宋痒趁乱对赵祯说自己听到了玉清昭应宫里的闹鬼传言,问是否为真。
赵祯不愿将此事公开,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忽见阎文应入堂,对赵祯报太史张尚阳有事上前。赵祯觉得正是时候,因命其入堂。
赵祯问:“你可是鲁宗道的学生?”
张尚阳作揖道:“正是,先师卒后,章献娘娘迁学生为太史。”
赵祯颔首:“你来有何事,可是崇天台有降雨消息?”
岂料张尚阳忽然跪地,悲声道:“陛下,昨夜太白犯南斗①,乃天下大乱,将相谋反之兆!”
众人一惊,忙问何意。
张尚阳道:“所谓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有六星,第一星为天府星,主宰相爵禄之位;第六星为七杀星,掌握生死,十分凶险;这六星又合主天子之寿。而西边太白星又名长庚,主杀伐。昨夜太白从天府划过,拂晓已逼近七杀,乃是兵事侵犯官爵,意在有乱臣暗生。若太白与南斗相犯过久,或起兵贼,或起乱丧,甚者将绝国嗣!”
李迪赶忙说:“陛下,星象之说不可尽信,太宗之时曾有二日并出,臣也未亲眼见过。”
张尚阳心性颇高,纵是当朝宰相他亦不惧,仰首高声道:“宰相大人不熟天象,自然难懂太白犯南斗灾祸严重,大可安心继续当官,无人会怪你。”
李迪没料到这小小太史敢如此顶撞,出言呵斥。
张尚阳继续说:“既然李大人,张大人,宋大人皆可以台谏之姿风闻言事,说错不罚,说对则赏。诸君对陛下尚可如此,难道下官身居太史之职,却不能为太史局而言明正理?”
赵祯打断二人争执,命他起身问:“可知乱臣是何人?”
张尚阳到:“长庚属西,乱臣必从西边寻获。”
“可有解?”
“最犯南斗者为荧惑(火星),而非长庚。南斗六星惟有七杀为大凶,如今长庚尚未划过七杀,尚有解。”
听到此处,赵祯稍加安心。因真宗过于耽溺祥瑞封禅,对天人相应之事深信不疑,反令赵祯稍嫌厌恶。是以他听到后,心中亦只觉得此话是逼近自己帝位而来,并不作他想。若是只有张尚阳一人,他可想他法置之,可此刻有三位大臣在场,才叫他添了苦恼。
正思索应对之时,宋痒道:“陛下,臣窃以为,所谓西边乱贼,莫非指西平赵元昊?”
赵祯看他一眼,问李迪:“侍御史孙祖德回来了没有?”
“尚未。”
宋痒接着问:“上次李大人曾问过庆州有西平兵侵我大宋边境一事,未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赵祯打断道:“早已收到王德用的回复,庆州不过是一伙流窜歹徒作恶,与西平无关。”
宋痒摇头说:“难保那些人全讲得真话,若是西平遣兵过横山,只凭庆州那些人定挡不住赵元昊狼子野心,彼时如太原府增援不利,怕终须与契丹借兵一用。”
赵祯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宋痒一番,细说道:“你难道未听契丹使臣说,若要借兵,则需尊章献娘娘遗照令太后娘娘同理军国大事后,以手诏借人?”
宋痒扫过一遍李迪张士逊问:“倘使到了那般境地,李大人,张大人,你二人还要拦阻吗?”
①《宋史仁宗本纪》:明道二年“冬十月癸巳朔(十月初一),太白犯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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