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容嘉上紧紧抱住她,想安抚住怀中身躯细微的颤抖。他觉得围巾正紧紧勒住自己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一种强大的心虚和恐慌如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骨骼发出不堪承受的咯吱声响。而怀中拥抱着的人又像是一团飘忽的萤光,只要他稍微一松手,她就会飞散而去,再也无法捕捉。
“对不起。”终于,容嘉上从齿间挤出艰难暗哑的低语,他有无数话想说,最终却只凝聚成了这三个字,“对不起。”
他在为什么道歉,而她又听懂了几分?
唐家一行从公寓折返回来时,容芳林发现,先前一直不见人影的兄长和老师已经坐在了车里。
容嘉上坐在了副驾上,心不在焉的抽着烟。而冯世真坐在后座里,手里把玩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藤条。两人神态自若,可是那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的气氛,反而更加浓郁了。
桥本诗织冷静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紧紧咬了一下牙,也什么都没说。
唐家舅老爷果转了一整天,拉着一家老小跑了四五处地方,却都没有看中一个房子。不是嫌小了,就是嫌风水不好,或者嫌隔壁是暴发户,不配和他这样的诗礼人家比邻。
容定坤拿这个唐家三舅也很是头疼。
唐家当年确实是有些名望的读书人家,老爷子还是前清举子。唐家大舅就是个迂腐书生,但有气节,不爱占妹夫家的便宜。而大舅和二舅都去世得早,家产全落到老三手上。这个三舅生来就是家中小霸王,跟着私塾先生学着做几首酸诗,对经济一窍不通。唐家产业在他手里一年比一年少。
补贴一个舅子,总比养黄家七八个蛀虫要好。容定坤这么自我安慰着,让容嘉上以外甥孝敬长辈的名义,贴了唐舅老爷一笔钱,最后买的还是伍云驰姐夫家的一栋大房子。
唐舅老爷得了房子,却还不满足。
这天晚上用完了晚饭,女人们去书房里喝茶听收音机,男人们留在餐厅里抽雪茄。
唐舅老爷抽着容定坤珍藏的古巴雪茄,吐了一口烟圈,道:“妹夫呀,我现在看着嘉上,就总想起我那早死的小妹。她可真是命不好,陪着你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享福的命。”
容定坤一听这话,就知道三舅子还想找他要东西。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说:“横竖嘉上是我长子,这家中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在这事上,我是不会亏待了嘉上的。”
唐舅老爷抖了抖雪茄:“我也是为嘉上考虑,怕他势单力薄,将来在黄家那里吃亏。不如这样——我看你大女生得不错,我家老三和她年纪一般大,是个聪明孝顺的孩子,学校里的老师都夸他老实本分。我们亲上加亲,将来我们老了,小辈儿也不会生分呀。”
三舅想让容芳林嫁给自己的三儿子?
容嘉上本来在旁边没吭声,听到这么一番话,险些嗤笑出声。
容定坤到底姜是老的辣,唐舅老爷如此无耻,他却面不改色,甚至还露了几分笑出来。
“瞧三哥你说的,即便不结亲,有嘉上在,小辈们也绝对不会疏远的。芳林这孩子是黄氏所出,又是我的长女,被她妈妈惯坏了,娇气得很。唐家讲究的那一套贞静娴淑,她都做不来,整日就胡闹着要出国读商科,要做事业。你家三儿多老实的孩子,怕是要被他骑在头上欺负呢。”
唐舅老爷许是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脑子有些不清醒了,摆手道:“不妨的。等嫁过来,让老姑母好生调教一番,保管她能变得温温顺顺、贤良淑德。妹夫你也太娇惯孩子了,由着她们跟着外面那些学生胡闹。女人家的,识几个字,会算个账就罢了,还出国留什么学?浪费这些钱,还不如充作嫁妆,好讨婆家欢心。”
唐舅老爷的妾都还裹着小脚。唐家几个女孩也确实没读多少书,出门还会念错别字。
而容定坤虽然也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可自己的女儿,却是希望她越有聪明能干越好的。所以听到这里,容定坤都不禁沉下了脸,冷淡笑道:“芳林这孩子我最清楚,性子死倔,不会听人教训的。”
“那她不行,你家二女也可以。”唐舅老爷又说。
容芳桦虽然不如容芳林那样讨父亲欢心,可也是好不容易养得亭亭玉立、可以拿去攀一门富贵亲事的年纪了,容定坤也舍不得把她送进败落的唐家。
“这样吧。”容定坤说,“我家三妞和四妞是双生的,你看着哪个好,就定给你家老五,如何?”
唐家老五今年十二岁,是舅太太生的。容三小姐和容四小姐虽然是庶出,可嫁妆应当也不少。唐舅老爷一想很划算,拍大腿道:“那就三妞吧。我们这就写婚书!”
“父亲!”容嘉上不悦地提醒,“这么大的事,是否要和孙姨娘商量一下?”
容定坤不以为然:“唐家是前清举子之后,不算亏待你妹妹。”
唐舅老爷叼着雪茄,兴致勃勃地招呼听差送笔墨来。容定坤和他就在餐桌上写好了婚书,回头再登个报,就算把这事定下来了。
听差出去后就把这事告诉了吴妈,吴妈吓得把手里的乌鸡煲一丢,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正在给小儿子喂奶,听到了这个消息,险些把孩子从手里跌了出来。
“姨奶奶,这可怎么办?”吴妈赶紧接过小少爷,“都说唐家穷了,之前都靠变卖舅太太的嫁妆度日呢。这次来上海,就是准备来贴咱们容家的!”
二姨太太自然不肯罢休。
恰好容定坤写完了婚书,上楼来换衣服。二姨太太冲出去将他拖到了自己屋里。
“老爷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当初明明说好了,芳杏许给我大哥家的,芳柳也一定要配个门当户对的。怎么现在又把孩子配去给唐家?唐家穷得太太小姐都要自己补衣服,四个奶娃才用两个奶娘。我的芳杏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嫁妆不都得拿出去养活唐家上下老小?”
容定坤不耐烦道:“唐家没钱,嘉上也不会眼看着妹妹和妹夫吃苦,总会补贴的。你家的门第,能和唐家比吗?”
可二姨太太是吃过没钱苦的人,才不在乎那些空泛的门第:“杏儿也是老爷亲生的,你明明可以给她寻一个更好的婆家,为什么要把她往火坑里推?谁希望自己女儿女婿将来只能在大舅手里讨饭吃的?你讨厌黄家,难道大少爷将来不会嫌弃唐家?”
无奈二姨太太在容定坤眼中已是生了三个孩子的黄脸婆,对她再无一点怜悯之心。对于他来说,除了长子养来继承家业,其他儿女养来都是为了通过联姻给家业添砖加瓦的。即便是最疼爱的芳林,他也早就对她的婚事有了规划,更何况两个不大受宠庶出女儿呢。
“这事已经定了,你不用和我闹了!”容定坤怒气冲冲地挥开了二姨太太,“唐家也是正经清白的人家,总比把女儿给人做妾的孙家要好!少清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细算呢。别以为生了儿子就能作威作福了。你在这个家,只是个妾罢了!”
二姨太太被这话打了一记无形的耳光,懵得好一阵没说话。容定坤推开她匆匆而去,她都没拦他。
过了好一阵,二姨太太才缓缓地坐在沙发里,泪水无声地往下落。
“不过是个妾……当年哄我进门,许我海誓山盟,说除了不能扶正,心里却是最爱我的。还说生了儿子就扶我做平妻。原来妾终究是妾,就是个玩物罢了。连孩子,在他手里也不过是用来交换买卖的物件。”
吴妈递了帕子过来,“姨奶奶,如今老爷脾气没有以前好了,你何必和他硬碰硬?你以前多会哄他的,怎么生了小少爷后,就全变了?”
二姨太太苦笑摇头:“我不是不能使软,却是觉得累了,再也不想奉承讨好他。甚至连敷衍,都懒得了。你说得对,我是变了……”
吴妈发愁,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二姨太太疲惫起身上床,一直抹泪到睡着。
结果到了半夜,奶妈惊慌地来拍门,说小少爷发烧了。
二姨太太想到容定坤的薄情,也懒得去请示他,亲自抱着孩子去医院。
恰好今天又是冯世勋在急症室值夜班。二姨太太看见他高大而充满安全感的身影迎面而来,心里又酸楚又委屈,泪水滚滚而落。
冯世勋叫护士把儿科医生请来会诊,给孩子吊上了水。容小少爷因为是早产儿,肺功能弱,冬天里有些难熬。二姨太太守着儿子,眼泪就像串起来的珠子,就没有停过。
冯世勋看她大冬天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袄子,光着脚趿着皮拖鞋,头发蓬松,脸哭得发肿。他估计这姨太太在容家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好了,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去办公室里泡了一杯热茶,送到二姨太太手中。
“要不让护士铺个床,你在旁边歇息一下吧?”冯世勋问。
二姨太太捧着热茶,望着男人温柔而充满关切的面容,五味杂陈。
“为什么……”
“什么?”冯世勋问。
为什么,我当年遇到的男人不是你?
二姨太太在心里反复地问。
为什么在我天真无暇、单纯干净的时候,遇到的是容定坤那个老谋深算、凉薄虚伪、贪婪自私的男人?
为什么妹妹早就看清,果断决然地离去,而她却还执迷不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
为什么都已经把她丢进了深渊里,却还要给她一点希望,让她看到了光。
冯世勋俊朗挺拔,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斯文。他坐在灯下,仿佛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光。二姨太太不禁想起教堂里那沐浴着光芒的天使像,也是这般圣洁美丽,伫立在高高的地方,供人仰望,却也是那么遥不可及。
“别担心。”冯世勋安慰道,“小少爷的身子已比以前好多了。等退烧了,就没事了。”
二姨太太强笑了一下:“冯医生……真是一个好人呢。将来也不知道那个姑娘那么幸运,能嫁给你呢。”
冯世勋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个穷医师罢了,家里又有老病的双亲。就算哪个姑娘瞎了眼愿意嫁,我还不敢拖累人家呢。”
“怎么会?”二姨太太呢喃,“聪明的女孩都知道,你这样踏实的男人有多难得。钱要那么多有什么用?碰到个冷酷自私、薄情寡义的男人,那可是要折磨得你痛苦一辈子的。你看像我,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人老珠黄,就是想离开容家,又能走去哪里呢?”
容家的事,冯世勋不好置喙,只得沉默地苦笑。
二姨太太望着冯世勋,说:“冯医生前阵子收到过一条花格子围巾吧。那其实是我送的。”
冯世勋有些意外。他在医院里其实挺受欢迎的,隔三差五都会收到病人或者护士送的小礼物。那条围巾没有署名,他也并没在意,却没想到竟然是容定坤的这个姨太太送的。
冯世勋再一看眼前女子哭得红肿,却含情脉脉的目光,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你别担心。”二姨太太柔声说,“那只是我的一片心意。容定坤送你谢礼,那是他的。我却想自己送你一份礼,感激你不仅救了我的命,你还唤醒了我的神。我虽然读过书,但是和旧式女子没什么区别。以往我还瞧不起那些闹着要独立的女人,现在才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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