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次日雨过天晴,薄纱一般的晨光洒落在容家精致的房屋和庭院之中。
吃早饭的时候,李妈来说:“冯小姐有些着凉,说今天不上课了,让大少爷和小姐们自己温书。”
容嘉上倒着咖啡的手停顿了一下。
容定坤倒是问:“病得重吗?需不需要请大夫来看看?”
李妈说:“有些低烧,已经吃了西药了,就是精神不大好。”
容定坤对容太太说:“那你看着些。”
“老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冯小姐的。”容太太心里有些酸,可看着二姨太太发青的脸色,又隐隐乐了起来。
没想容定坤紧接着说:“最近外头在闹流感,严重的话会死人。这冯小姐若是情况不对,就不能留她在家里了。”
容家姐妹一愣,想不到父亲竟然如此冷酷。
二姨太太噗哧笑道:“还是老爷考虑得周全。可不能让病气害了我肚子里的小少爷呢。”
容太太冷冷一笑:“孙姨娘身子金贵着呢。我看你最近好生待在屋子里,少出来走动。不然染了病,对孩子可不好。”
二姨太太正要回敬过去,容嘉上重重地把咖啡杯磕在碟子上,吓得她闭上了嘴。
“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先上楼了。”容嘉上起身告辞。
容定坤看着儿子笔挺的背影,露出几分赞许之色,道:“老大最近还真有几分勤奋的样子。看样子这个家庭教师请对了。”
容太太得意道:“千挑万选找来的,不好怎么行?连你那妹子最近都跟着冯小姐一起看书,念什么英国文学呢。若说学问,冯小姐肯定是要比孙小姨好了。”
二姨太太没好气道:“又不是考学历证书,比什么学问高低?冯小姐学问这么好,又哪里是我们家能留得住的?凭借她的才貌,讲不准借着咱们家结识一个年轻才俊,嫁进高门里做太太呢。”
“是哟。”容太太讥笑,“我看她也是做正房太太的面相呢。”
姊妹都做妾的二姨太太不留神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摔得灰头土脸。容定坤却是不耐烦看妻妾争斗,草草用完了早饭,回西堂更衣,准备去公司上班。
孙少清正抱着一本书坐在窗台上,看得全神贯注。雨后清晨的阳光撒在她秀丽的面容上,容定坤看得心生怜爱,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问:“看什么书呢?”
孙少清不怎么搭理他,淡淡道:“冯小姐推荐给我的一本法国作者的自传体小说。”
容定坤若有所思,问:“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聊西洋的文学呀。”孙少清说,“冯小姐学问真好,来家里教书有些屈才了。”
“除了聊书,没说其他的?”容定坤追问,“她问过家里的事没?”
孙少清狐疑地看了容定坤一眼,说:“家里的事有什么好聊的?冯小姐和和老爷你平时见的那些女人不同,她的脑子里只有数学和诗歌,可脱俗了。她带着我读英国文学,教了我好多东西。她学识又好,又和善,让人觉得很温暖,就像太阳一样。”
容定坤对这种少女式的崇拜和文学青年们的论调十分不屑。他喜欢有学识的少女,但是喜欢的是她们斯文的谈吐和优雅的作派,带出去也很有面子。但是对于她们的思想和爱好,他从来都不在乎。
“老爷,”孙少清不放心,着重强调了一下,“冯小姐可是个干净的人,你别打她的鬼主意!”
“哟,吃醋了?”容定坤哈哈笑:“你放心,我最心爱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说罢搂着孙少清亲了一口,这才出门而去。
万幸,冯世真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于是也不用被赶出容家大门了。
她休息了两天,安静地呆在屋子里,平时连门都不出。而容嘉上没有来找过她,甚至没有通过老妈子问候一声,冷淡得好像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一早李妈还没有来送饭的时候,冯世真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门外半个人影都没有,门把上却挂着一串刚摘下来的玉兰花,还带着露水,幽香扑鼻。
冯世真朝东厢望了一眼,捧着花回了屋,把花挂在了窗帘上。
对面的窗户开着,窗纱轻轻飘动,背后任影绰绰。
到了第二日,门外的花换成了茶花,也依旧带着露水。冯世真洗了一个墨水瓶,把茶花养在窗台上。
李妈告诉冯世真,容嘉上这几日都安生呆在书房,看书做功课,容定坤对他十分满意,夸了他好几次。昨日杜家的人来吃饭,杜家老爷考了容嘉上几个问题,他都答上来了,杜老爷一高兴,送了容嘉上一块瑞士手表。
夜里,冯世真坐在书桌前看书,抬头就能望见对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窗帘没拉上,人影清晰。容嘉上赤着肩背,正在举哑铃。汗水打湿了他的肌肤,被灯光照得发亮,犹如涂抹了一层油脂。他的身躯削瘦而健美,肌肉轮廓清晰,坚实得好似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般。
洗完了澡,容嘉上又会在窗前坐下,开始看书做题。遇到难题,他就皱着浓眉挠头,苦恼的样子让冯世真望着忍不住想笑。
她很想去敲响容嘉上的房门,问:“需不需要我帮你指点一下?”
但是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年长,又是师长,她的架子必须端足了。她要引得鱼儿主动来咬钩,不能把钩送到鱼嘴边。
更何况,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把握控制住自己。
两扇亮着灯的窗,一扇在大楼这头,一扇在大楼另一端。冯世真隔着黑夜,安静地欣赏着那种青春热烈的美。
不会再远,也不会再近。冯世真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安全。
到了第三天,冯世真的病好了,下楼上课。
容嘉上夹着书本,靠在书房门外的墙上,盯着壁钟的指针,耳朵里听着书房里那女人的轻言细语。
半晌后,容家姐妹下课出来,容嘉上木着脸走了进去。
冯世真正在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之前给你布置的题做完了吗?你先自己对一下答案。”
“对过了。”容嘉上盯着她,“有一个地方还是不怎么懂。”
“哪里?”冯世真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容嘉上,“拿来我看看吧。”
容嘉上把作业本推了过去。冯世真看了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一边把每一个步骤都解释给容嘉上听。
容嘉上的目光从冯世真弧度优美的鼻梁,落到红润的嘴唇,又落到她秀气的手上,心不在焉,又习惯性地转起了笔。
冯世真眉头轻皱了一下,停了下来:“要是没兴趣听,我就不讲了。”
铅笔叭嗒落在桌子上。容嘉上讪讪地抓起笔,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
冯世真又继续讲课。
容嘉上突然打断了她,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冯世真语塞,终于把视线落在了青年英俊的面孔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容嘉上看上去显得有些委屈和不满。可他有什么委屈的?被讥讽羞辱的人可是她呢。
容嘉上又问:“收到我的花了么?”
冯世真这下觉得脸有点发烫了,低声说:“收到了,谢谢。可你要是道歉,也应该加张卡片的。”
“我想过的。”容嘉上说,“后来怕被老妈子捡到,给你招是非,又觉得既然是道歉,应该当面亲口说才有诚意。”
冯世真这下是真的没了脾气。她面对着容嘉上仿佛大狗一般带着忧郁的双眼,心软得都要化了。
“对不起。是我出言不逊。”容嘉上轻声说,“可我并没有半点羞辱你的意思。冯先生你……你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哦……”冯世真说,“我原谅你。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都别提。”
“好。”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微微一笑,“继续上课吧。”
冯世真低下头,提起了笔,用了点毅力控制住了心跳,才重新开始书写起来。
十月十四日,天色阴翳,空中漂着细细的雨丝。
院中大部分的桂花都逐渐谢去,唯独八角亭边的那住老桂树如冯世真所料,全面盛放。暗香飘在风雨之中,给这沉闷单调的午后增添了一丝旖旎的气氛。
“你做好准备了吗?”冯世真和孙少清站在八角亭中,并肩望着外面初露萧索的秋景,“离开了这里,外面迎接你的,很有可能是狂风骤雨。”
“我准备好了。”孙少清目光坚毅,“不自由,毋宁死!”
“不要死。”冯世真握着她的手,柔声地说,“要活下去,少清。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有转机。”
孙少清两眼含泪,搂着冯世真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依依不舍。
“世真姐姐,你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走后,怕容家人会为难你。”
冯世真说:“他们没有证据,不能拿我如何。你不要担心我。记住,一旦走出那个门,就不要回头。不回头,才能真的逃得脱!”
孙少清目光坚毅,用力地点了点头。
容嘉上正对着穿衣镜系领带。似乎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侧头朝楼下望了一眼,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
伍云驰正在他的房里摆弄着一根双截棍玩,见状也好奇地望了一眼,顿时惊奇大笑起来。
“这不就是你那个女教师?这唱的是一出《怜香伴》吗?”伍云驰又随即恍然大悟,“话说,你现在和她是个什么情况?到手了吗?”
容嘉上丢一记白眼过去:“你脑子里就想不到别的?”
“自打这女先生来了你们家,你就没有正常过两天。”伍云驰嗤笑,“看样子你是已经把重庆的那位彻底放下了?你们后来有联系过吗?”
容嘉上淡漠道:“去过电报,才知道她在我走后不久也搬走了。她都没有联系我,显然也想断个干净的。”
“你们俩也挺遗憾的。”伍云弛叹道,“她那样的容貌才情,要是出身好些,你们或许就能成了。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容嘉上沉默着没接话。
“那这个冯小姐呢?”伍云弛又来了兴致,“你真对她没兴趣,怎么会肯让她知道你的真本事?”
“我这不跟着她在补课么。”容嘉上啼笑皆非,“同自己的家庭教师胡搞在一起,还怕我后娘找不到借口挑我的错?”
“你就是顾虑太多了。我要是你,管他三七二十一,有兴趣了,先弄到手再说。”伍云驰搂过容嘉上的肩膀,“玩玩罢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玩不起的?人生在世,就是图个开心。”
“没兴趣。”容嘉上挥开了伍云弛的手,“况且,就算我玩得起,她也玩不起,那又何必招惹?我可不是我爹,看到个顺眼的都想要过来。”
伍云驰摇头笑:“你替那些女人操什么心?她们也不过是冲着咱们风流多金来的,自然知道有风险。”
“但是冯世真不是那样的女人。”容嘉上说。
“哟,都称呼名字了。”伍云驰凑过去盯住他,“还真有点意思呢。”
“滚你的。”容嘉上拣了颗枣子丢伍云驰,“不说去你相好那里跳舞的吗?走吧!”
两人说笑着出了门。容嘉上打发了司机,自己开车。出了容府大门,还同刚回家的容定坤的车错肩而过。
容嘉上透过车窗往了一眼,只见父亲一脸凝重,神色疲惫地坐在后座里,若有所思,并没有看到儿子的车。容嘉上也懒得打招呼,一脚油门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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