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病房里的人都在梦中。
窗户留条缝通风,帘子没有全拉上,透入几星微光。
病床之间挂着蓝色的隔帘,墙边靠着的几张折叠床上都躺着人,床头床尾堆放着杂七杂八的物什和包裹。
廖云茹的病床是最里面的那张。
纪言川悄步走过去,在看见右手边侧身酣睡的孔善源,她略微停滞了一下。而不过两秒的功夫,她便转身往病床边走。
廖云茹仰面而睡,呼吸沉重,伴着细弱的呼噜声。光线很暗,纪言川只能看个大致。她轻手掀起被角,将廖云茹露在外头的手臂盖进了被子里,然后掖好被角。
纪言川慢慢坐到木凳上,安静地看了很久。她的脑子全靠一根弦绷着,运转不起来。她很困,却又很精神。看着廖云茹,纪言川苦涩地弯起嘴角。
现在她什么都不清楚,还有希望的机会。
会好起来的,是吧。
等纪言川从病房里出来,初尧不知所踪。纪言川四处张望,脚上的步伐也不禁加快。终于,她在护士台旁廊椅上找到了他。
初尧双手缩抱着,脑袋歪歪地抵在椅边上,羽绒服大大的帽子垂搭下来,绒白的一圈毛遮住了眼睛。就像一只小白熊,在亮堂的灯光下,偷眠。
本来可以在学校安安稳稳地睡觉,却偏偏要跟自己奔波一趟。
在火车上,纪言川就如是想,无论对他多好,都是应该的,甚至还远远不够。
现在三点不到。纪言川想他睡得舒服些,于是过去抱动他的身体。可当纪言川碰上初尧的肩膀时,初尧敏感地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呢哝一声,“纪言川……”
纪言川一愣,紧接着连身体都被他带了下去。
初尧双手搂上纪言川颈部,提起身贴近她。猛然一股下坠的力,纪言川眼疾手快抓住椅背,才堪堪稳住。
她单臂圈过初尧的腰间,纹丝未动,静静地看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初尧微微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受到强光又迅速闭合。最后,他闭着眼,傻傻地笑了笑。凑过脸,在纪言川的嘴巴上轻轻啃了一口,软绵绵地命令道:“不许难过了……”
然后他趴上纪言川的肩窝,抽了下鼻子,贴在她耳边说:“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
纪言川的心像被扎进针头,推入药剂,发胀发酸难受得紧。
她放柔力道拍了拍初尧的背,缄住的嗓子艰难地发出第一个音,“好。”
初尧终于放下心来,满足的笑容渐渐消失,整个人脱力地挂在纪言川身上。
纪言川低唤几声,才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
她轻而易举地将他横抱起来,动作轻而缓,生怕惊扰他。纪言川将他抱到电梯口的休息区,那里不开灯。纪言川让他侧躺在廊椅上,面朝里,头枕在她的大腿上,这样睡得舒服些。
可纪言川自己却睡不着。她的手穿过初尧臂下环住他的上半身,提防他不小心翻身跌下去。
这个点没有人再进楼层,休息区里很安静。纪言川偏过脸,便对上偌大的落地窗。
从黑夜包围路灯,到拂晓太阳东升,白光破开云层包围世界。寒冬落魄里,初阳的光一束束投递进来,一寸一寸游弋过纪言川疲惫的眉眼和脸庞。
纪言川抬起沉重的眼皮,眼里散布血丝。她仰头,手背挡过眼前的光线。只剩下,线条分明的侧脸被照得通透。
初尧醒来的时候,纪言川已不再身边。他的脑袋昏昏胀胀,撑起身坐好,敲了敲头,活动压得酸疼的胳膊。
他没有看见纪言川,便起身寻找。可没走两步,纪言川就从门口走回来。
她的手是湿的,也许是去洗手间了吧。初尧松了口气。
“饿了吗?”纪言川问。
由于早上血糖低,初尧的面庞少了一层血丝,躲在雪白的羽绒服里,显得更加苍白。
初尧摸了摸肚皮,“有点。”
纪言川的声音哑得不行,却还是尽可能地温柔,“先去洗手间收拾一下,我们下去吃东西。”
“那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说完,初尧就跑了起来。
两人在医院外的早餐店简单吃了些,顺便打包带回来两碗白粥和几个春卷。
初尧走在纪言川身边,问道:“你爸他怎么样?”
孔善源早上起来打热水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纪言川,将情况都讲给她听了——廖云茹前些天去复检做肠镜和ct,医生说状况不大好,一旦恶化,又是条没头的路。廖云茹住院最重要的原因是,近些天忙里忙外,不光要惦念着和孔善源领证,还要兼顾烟酒店年底繁忙的生意。于是,身体劳累过度,虚脱了。
纪言川说:“有些出血,恢复得好的话,也要小半个月吧。”
还好没太严重。初尧安下心,瞥向纪言川时,又看见她眼底青色的一圈。刚才吃早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因为已经回归规律的作息,所以突然间熬夜,导致纪言川的眼睛肿得很厉害。
初尧心疼地伸手,手指将要碰触到她眼周,却又缩了回来。
“你昨天没睡吗?”
“眯了一会儿。”
“你眼睛很肿。”
纪言川抬手摸了摸,低声道:“还好吧。”
初尧看了看她,又说:“我昨晚买好回去的票了。”
“几点的?”
“下午五点可以吗,我们得三点出发去火车站。这样能赶在宿舍关门前回去,不会耽误你明天考试的时间。”
纪言川不说话。
初尧急急补充道:“你要是觉得早,那我们可以改签!”
纪言川轻轻摇头,“不用了,正好。”
时间还早,电梯里没多少人。初尧拉着纪言川的手,依偎在她肩臂,眼睛盯着上升的红色数字,心里无聊地跟着数。
忽然,纪言川闷着声说:“你待会在椅子那儿坐会儿吧。”
初尧稍一僵,立马笑着掩饰过去,“好啊,我等你。”
心照不宣时是委屈,宣而不忍。
无可奈何的痛心。
纪言川抓着他的手,无法放开。
和纪言川设想的一样。廖云茹见到她时,不打不骂,不说一句话。
纪言川将粥搁上柜子。她关心询问,得不到回应,招来的只有责怪的眼神。
等纪言川不说话了,廖云茹倒是开口了,可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让纪言川回去。
“你想让我回去,那就养好身体。”
“我没啥事,都老孔大惊小怪,还打电话给你。”
“是不是等推进手术室了,才算有事?”
廖云茹闭嘴了。
纪言川撂下话:“我等今天医生来查床了,确定你没什么大事了,我才走。”
廖云茹:“你这孩子……像谁啊,够犟!”
纪言川张口道:“像你!”
廖云茹被堵得好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撇过头,小声哝道:“没大没小……”
好在孔善源周末休息,有时间来照看廖云茹。只是因为廖云茹这茬事,两人没能去民政局。现在来说,孔善源终归是个外人,不好意思一直麻烦她。
病房外。
纪言川先表示感谢,然后问:“我爸是还没找过我爷爷?”
以往廖云茹住院,纪言川又在学校,身边没个帮手,都是找他父亲来照料。
孔善源说:“问了,来不了。”
“为什么?”
孔善源眼神扫过鞋面又抬起,摆出一丝嘲讪,“要给你大姑养孩子。”
纪言川这才想起大姑丈去年生了个小的。
大姑丈势利刻薄,思想又封建老化,一直看不起廖云茹这个被离婚的男人。自己嫌弃还不够,还总给大姑吹耳旁风。
说起来,就让人发笑。
孔善源:“我打算去请个人。”她学校地方不可能请假,廖云茹又不能没人照顾,所以打算出钱解决。
纪言川自然想到了这一层,于是说:“那钱我来出吧。”
孔善源笑了,“你有什么钱?”
“奖金还有以前当家教时候挣的,加起来差不多一万吧。”
孔善源听后,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学费和生活费都你自己撑着?”
纪言川点头。
孔善源低下头又笑了两声,“行吧,以后两年都不给你钱了。”
纪言川默了会儿,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爸现在用药和住院的钱是谁的?”
孔善源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于是道:“当然是他自己的……他也不想用我的钱。”
话尾带了些感慨。
纪言川看着她,再一次由衷感谢,“谢谢你。”
而孔善源则大方挺起肚皮,双手伸进裤袋里,微笑着摇了摇头。
“谢什么,迟早一家人。”
初尧独自坐在休息区看手机,时不时地往门口张望一下。看得眼睛累了,就合眼休息会儿。
初尧闭目养神的时候,头是偏向里侧的。
这时,有一对中年男女走了出来。
男人说:“你还大老远地赶过来,真是辛苦了!”
女人说:“老爷子病情稳定了就好。”
本是客套的对话,却让初尧眉头猛地皱起来。
这女人……声音好熟悉。
相当熟悉,可脑袋却在关键时候选择短暂性失忆,根本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初尧不敢动。
两人走进了电梯,电梯未关。女人笑着抬起脸,她的视线直对椅子上坐着的初尧。
白色的背影,脑袋歪着。
她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两眼。
男人在一旁不解她的出神,按下了电梯关门的按钮,出声唤她:“袁姐,袁姐?”
袁青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再一抬头,门已经关上了。
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那个人,怎么有点像尧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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