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十月一。
秋天轰轰烈烈到了,树上的树叶沙沙作响,金黄色蔓延到整个世界,凉风簌簌,花裙子和西瓜被收起来,雾气弥散,大衣和毛衣上阵。
殷梅决定,要去青州。
她请了宋菡萏给自己打掩护,说是一块出去玩,然后拖着箱子,一个人只身南下,去了青州。
她要找到当年那个诬告胥春猥亵的女生。
火车始发,整整十三个小时的路程。
她请苏良帮忙买的票,靠着窗子。
苏良没心没肺,和林家泽浑然不知道自己被撞破,还其乐融融,听殷梅想买票去青州,甚至主动请缨:“我开车带你去呗,刚好逛逛。”
“不了。”
殷梅说。
苏良有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事情也得自己做。
殷梅出发的路上,从浏览器上百度了青州,网页上说,08年的青州大水过后,青州所有的人举家搬迁,青州被规划成泄洪的地方,最近就要完成爆破,全部沉浸入水里,所有的人全都搬迁走了。
青州现在,已经是一地废墟。
殷梅到青州时,是晚上,下火车的人并不多,出站的时候,格外的冷,她裹紧了自己的围巾,顺着人流一路朝站外走。
外面接旅客的亲眷朋友,还没有旅馆的人多。
殷梅早先在网上订了酒店,因此直接打车过去。
爆破近在眼前,酒店生意寥落,一推玻璃门,一个机器声说:“欢迎光临。”
是青州普通话,带着很重的方言味道。
一个年轻女孩翘着二郎腿,正在刷一个电视剧,看着不时笑出声,殷梅走到柜台边,女孩眼睛看着手机,从她手里接过身份证,核对身份,交押金,而后给了殷梅钥匙。
乘着电梯上了楼,左拐,厄长的红丝绒通道一直走,尽头,就是她的房间。
她周身疲惫,推开窗,看见闪耀星星,手机通电之后,一一回复苏良和宋菡萏的消息,给他们报平安。
而后洗过澡睡觉。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好,一会儿梦到泼天的洪水,她看到白素贞和小青,撑伞站在乌篷船头,船夫撑长蒿,她们从风急浪涌的青色水波里驶来,一会儿又梦到光秃秃的一棵树,矗立在湖水中央,周遭天色昏暗阴沉,飞沙走石,一片末日的景象,成群的白蚁蛀蚀树心。
殷梅从梦里昏昏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吵架。
似乎是一个丈夫抓奸成功。
浴室的水龙头也不大好,滴滴答答滴着水。
殷梅枕着胳膊半侧身子,听隔壁吵架,女人愤愤不平地骂,推搡,高声笑,又笑又哭,男人咒骂,打耳光的声音,最后是索赔,钱夹打开,抽钞票的声音。
真是奇怪。
这一夜,殷梅听得最清楚的声音,不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而是男人接过姘头钞票后,唾口唾沫在指尖,哗啦哗啦数钞票的声音。
私了。
最后只剩下埋怨的声音,低沉了很多。
絮絮叨叨,总也不停,最后丈夫离开,女人哀哀哭泣,接吻的唾液声,相拥着,床头柜撞起来的声音。
像星星砸碎在脚底边,骤然变成赤烫的灯火,一瞬燎原。
殷梅昏昏沉沉,如处炼狱,朦胧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殷梅起床,出了酒店。
白天,青州笼罩在层叠的雾气中,那些雾气沾了茫茫大水的颜色,也是青黛色,森森的,摇曳着。
殷梅顺着河边走,看到里做工的人,一只扁担,挑了全部身家锅碗瓢盆被褥,也看到正搬迁走的雪白色卡车,物主妻子锁了门,将钥匙扔上屋顶,喟长叹:“以后就不回来了。”
“回来也看不见了!”男人说:“赶紧走吧!”
妻子一步三回头,下了台阶,又匆匆返回去,抱起门口一株红彤彤的珊瑚樱,直接带着坐上副驾驶。
“带这个鬼东西干什么?!”丈夫暴躁。
“这个也不带,那个也不带,到时候到了市里,什么不都得买?!听你的,全家早都饿死了!”
丈夫被说了个没脸,红赤白脸:“带着花能吃还能喝?!”
“你别管我的事情。”
“我不管?我管你吃管你喝,还别管,别管你现在就跳水里喝西北风去啊!”丈夫的大嗓门震得河边小石子落进水中,泛起圈圈青色涟漪。
妻子理亏,收声不再发言。
很快,白色卡车驶离,带走了他们。
早前新闻上关于那则猥亵事件的当事人,女生叙某林,殷梅早已得知,她的全名叫做叙雪林。
殷梅问起打扫的阿姨和前台:“09年那个叙雪林,告一个画画的男生猥亵的新闻,你们知道吗?”
她们均摇摇头:“不认识姓叙的。”
殷梅只好按照叙雪林原来的地址去找。
叙雪林家早已沉入水里,只剩下茫茫水泊。
她无处寻找,只好随便走走,在附近吃了一碗面。
面店也拆迁,只剩下一个简陋的棚,是供给还没搬走的人和一些建筑工人的吃食。
殷梅对于拿着铝制盆上饭的行径,有一丝好奇,周遭的人狼吞虎咽,似乎格外香,殷梅点了一碗,只吃了一半便饱了,门口有一个特别瘦的流浪狗在门口哼哼唧唧叫。
殷梅便端着碗出去,给它倒在路边。
大约主人很早离开,它就在周边流浪,可以吃的东西很少,于是疯狂地瘦,瘦的肋骨根根清晰可见。
它不怕殷梅,甩着尾巴,褚黄的眼睛全是感恩。
吃过饭,殷梅继续顺着湖泊走走停停,时而捡起石头打个水漂,耳机里播放着歌曲,一阕又一阕,是《帝女花》,哀愁婉转,歌词里凤冠霞帔明明艳艳,似乎在水波里打旋。
到了夜里,她走走停停,仍旧一无所获时,巨大的惫懒感袭来,叫她一瞬自感凄凉,自己是在末途,为了一个喜欢的人,孤注一掷下青州。
而对方不知道,对方兴许在暖黄色的家里,正在画画,或者是其乐融融一家人正在吃饭。
她为他受苦,他全然不知。
她是如此喜欢他,不要他分毫报酬,只希望他能就此解开心结,前路顺遂。
她停步,忽而一抬头,看见矗立在水中的一根纤长桅杆,桅杆上面挂着一盏灯,莹黄色的灯罩下,是涟漪水波逶迤。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她蹲在水边,雪白掌心浸入水里,感知着水冰冷的温度,水波脉脉,有小虫浮动,它们的影子落在水面上,被一分为二,还有长翅膀的蜻蜓,两两结为夫妻,恩爱点水。
蜻蜓点水,是为产卵。
明年,这里会有更多的蜻蜓。
青州消失了,人离开了,但生命的数量被动物增补齐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遵循能量守恒。
她抬眼,看见连绵芦苇,丝连藻荇,也看见远远灯后,一座八角飞塔高耸,塔上铃铛古朴拙声,喑哑无色,塔下桃树枝干错落相交。
她想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又想到08年,当时她抱着一颗枝叶繁茂的绿树,从枝叶缝隙窥见胥春的一双眼,被他一双手从冰冷的水里抱起,少年单薄的骨骼,胸腔中一颗心砰砰作响。
她是他救的所有人中普通的一个。
他却是她唯一的恩人,也是她的爱人。
他救下她,她愿意为他如此受难。
她唇齿间噙着他的姓名,一字一顿,虔诚念出,如同礼佛求祷,她手掌下压,蜉蝣蜻蜓汇聚而来,她撩开眼皮,眼中映着惶惶灯火。
“扑通——”
一颗石子砸入水中,惊起水珠,她吓一跳,回头,就见一个男子,约莫二十多岁,他走过来,手上抛着一枚石子,抛起,落下时又接在手掌。
“怎么着?想自杀啊?”
殷梅摇头。
男子笑:“怕什么,挺警惕啊,别害怕啦,”他说:“我要去苏州上大学,在这儿中转火车,正好没事,就来走走,捡了一颗怪好看的石头,送你了。”
他衣服昂贵,比苏良的不遑多让,身上烟酒脂粉味道都重,另有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儿。
他张开的手心,是一枚看不清颜色的石头。
男子:“我家以前做玉石生意的,我眼睛可准了,拿着包你不亏!”
盛情难却,殷梅接过,一抬头,看见他眼睛灿烂,一头粉红色的头发,人格外的白,是——
“是,是你!”殷梅一惊。
是一个不怎么红的爱豆,长得很帅,演技很差,据说背后有金主,剧组横着走的,这段时间出了事情,活动和戏约都没了。
想来是出来散散心的。
他长手指竖在唇上,眯眼一笑:“不要告诉别人,我们的秘密。”
远远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他怪叫一声,戴上口罩,转身就跑,走了两步,扭头来,对殷梅挥了挥手,回头继续走,消失在了黑暗里。
殷梅收好石头,回到酒店。
前台还在看电视剧。
殷梅睡了一觉,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假期已经过去两天,她再找一天,找到不找到,她都该离开这里了。
于是,一早,殷梅出去找,一早上一无所获,中午的时候,她回到吃面的店里,才坐下,前一天的小狗又来讨饭。
殷梅点了一碗面,外要了两颗荷包蛋。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只殷梅一个客人,她看见墙上贴着刘亦菲小龙女的画报,还有恭喜发财的财神爷,她闻到香灰的味道,一转头,看见有一架佛龛,上面供奉的神佛她不得而知,只是看见鲜红色的底座,以及金黄色的香炉,还有一阵香灰味道。
她正看着,后厨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雪林,出来帮忙!”
一道女声清脆应了一声。
殷梅猝然回头。
一个年轻女孩子单手撩开花布,一手端着硕大青花瓷碗从后厨出来。
她穿一件很花的束腰裙子走出来,裙子上是大朵的莫奈睡莲印花,她长发用银簪挽起,漆黑的头发,白生生的脸,眉眼之间风情流转,一种出尘艺术气息的漂亮,她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多岁,比胥春要大一点的样子,眉并不修理,有一种野生的蓬勃感。
殷梅很意外。
“你叫雪林?”
“嗯,叙雪林,”她放下碗,眯眼一笑,眼角有细碎的皱纹:“怎么啦?”
不可能啊。
叙雪林不可能这么大。
当年的案件上,因为保护未成年人,所以抹掉了叙雪林的年龄和姓名,屈指可数的线索,也被封在卷宗库里。
未成年,她应该要比胥春小才对。
“没事。”肯定是认错人了。
殷梅在一边的桌子上坐下,梨花木上的纹理清晰可见,被一张玻璃纸塑料盖着,下面压着干了的花朵。
她一边看着花朵,一边吃面条。
晌午空当,只有殷梅一个客人。
老板娘拿着一大把葱出来,一边摘菜一边和叙雪林聊天。
老板娘:“你说说你,不是去云南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玉龙雪山多好看啊你,你说说你,好好的老板娘不当,跑回来干什么?”
“找我爸啊。”
老板娘八卦:“又不对劲了啊?”
“老毛病。”
老板娘长吁短叹,看了叙雪林好几眼,只感叹老天瞎了眼睛:“你说说,你爸那么好看的男人,怎么就,唉,真是的,怎么就那么倒霉,连带着你也倒霉……”
“我倒什么霉?”叙雪林轻笑,她又黑又粗的眉微微一扬。
老板娘赶紧说:“是是是,都是那个狗崽子的不对,我听说,那个狗崽子当时被剥了奖杯,还抑郁症,当时偷东西,还被送到了少管所去了。”
“是吗?”叙雪林吊儿郎当,毫不关心,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你看看你,也不小了,不要光忙着挣钱,你之前的好几个发小,江雪枝、乔桥,那都嫁人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就你,整天飘来飘去的,也没个正形,就画画画画。”
“人家有的人喜欢人,想跟一个人双宿双栖,我不是啊,我喜欢画画,画就是我的对象。”叙雪林嘴能掰掰。
老板娘吃扁,想再劝她,叙雪林已经站起来,走到殷梅对面,一手拉开凳子,在她诧异的目光里坐下。
“怎么着?你找我,又不认识我?”叙雪林笑。
她笑的时候格外有感染力,艳丽野生的活力,笑容力透纸背,像是弥久悠远的格桑花。
“我找你?”
“对啊,你不是找叙雪林?”叙雪林笑,指尖在桌子上的花上点一下:“金川的梨花,好看吧,我几年前带回来的,可惜,我爸生了病,脑子不大好使,所以没养好,就开了这么一朵,我就送给老板娘了。”
老板娘:“对对对,多金贵啊,不亏吃了我那么多年饭。”
她一抬眼睛,看着殷梅,雪白的脸,格外像年轻的杨丽萍。
殷梅震惊:“你,你……”
“对啊,我就是叙雪林,你找的那个叙雪林。”叙雪林大喇喇:“我去西安了,看见你跟胥春一块画画,你长得挺好看,有辨识度,那小子还挺有眼光的。那段时间我爸生病,我陪床了一段时间,再回去的时候,就发现你两不一块了,怎么?分手了?”
她的话直接戳在殷梅肺管子上,叫她无话可回复。
怎么突然之间叙雪林就反客为主了呢?
不是自己来找叙雪林的吗?
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叙雪林道:“我也是看到新闻,说是青州要沉了,就最后回来看一眼,没想到,你后脚就来了,还到处问我。”
殷梅被抓包,很尴尬。
叙雪林对她努努嘴:“不吃了?要喂小黄吗?”
殷梅早就没胃口了,点点头,叙雪林抄起一碗面,走到外面,叫道:“小黄?”
很快,昨天的那个小狗跑过来。
叙雪林将面倒给小黄,然后在桌子上放下碗,压着一张一百块,一把搂住殷梅的肩膀,本老板娘大哥找花,就朝外面走。
走了没几步,她伸手比了比,发现殷梅只到自己肩膀,又笑了:“你两还挺有最萌身高差的。”
殷梅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胥春,殷梅心情很复杂。
“你找我干什么?”叙雪林带着殷梅在水边走,她的影子落在水里,荡开,显得整个人更纤长。
“我,”殷梅本来将自己的说辞早就练习了七八次。
但是真的对上叙雪林,又是这个样子的叙雪林,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叙雪林噗一声笑开:“怎么啦?你找我,不是为了胥春吗?”
她眨巴下眼睛。
殷梅一瞬回神,磕巴着说:“啊,是,我……”
她知道自己不对,但她不相信胥春是那样的为人,所以要来找叙雪林,问问清楚,将之前的那件事彻底的剥开,好让胥春能够从家里的阴霾里走出来。
“胥春不是那种人!”殷梅急急朝着叙雪林走两步:“你知道的,08年,他是来青州救灾的,他是个好人,怎么会做那,做那种事情呢?”
“那种事情?”叙雪林问:“哪种事情?”
“就,就是——”殷梅说不出口。
“小姑娘。”叙雪林直接道:“你为了胥春能一个人跑到青州来找我,我觉得你很勇敢,但是相应的,你这么揭一个人的伤口,我觉得这种做法很不好,你觉得呢?”
“我——”殷梅知道。
在她的注视下,叙雪林笑了:“不过,你猜的很对,胥春没有怎么样,当年的事情,是一个误会。”
“那你愿意跟我回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吗?”
事情早就时过境迁,当时的新闻,不过就是占据了报纸一角,没人揪着这件事,只除了当事人。
但是哪怕只剩下了当事人,天理昭昭,她也想让他干干净净。
叙雪林点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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