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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青唯看着崔芝芸,秋光斜照入户,将她的目光映得决然。

  

  崔芝芸与江辞舟的亲事,并不是一夕之间定下的,从她接到信,一路上京,到入住高宅,她有许多次机会拒亲,但她都犹豫了。眼下忽然下定决心,想必有缘由。

  

  “今日江家老爷上门议亲,怠慢你了?”青唯一念及此,问道。

  

  崔芝芸忍了半晌,才咬唇点头:“今早江府的老爷上门,我去正堂里侧的屏风后偷听,那个江老爷他、他实在是……”

  

  崔芝芸回想起江逐年趾高气昂说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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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聘礼是寒碜了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江家两袖清风,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高兄见谅。”

  

  “几日前,官家深夜传召犬子,高兄可曾听闻?”

  

  “犬子不才,蒙官家青眼,赐了个荫补官,眼下是玄鹰司新任都虞侯了。”

  

  “哪里哪里,实在是圣上慧眼如炬,祖上积德庇佑,犬子才有了施展拳脚之机。玄鹰司目下人才凋零,前些日子听说还拿错了人,犬子新官上任,江某也着实为他捏一把汗。”

  

  “犬子高升,今夜在东来顺摆席,宴请亲朋,高大人可也要来啊?”

  

  “也罢。高兄差务繁忙,待改日得空,江某与犬子必当另设酒宴,还请高兄一定赏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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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江老爷称是想凑一个双喜临门,把过门的日子草草定在了七日后。言辞百般推脱,三五句话,怕不是省去了半个账本!他一副花一个铜板都心疼的样子,必定是瞧不上我,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写信来议亲?若嫁去了这样的人家,往后的日子不知何等艰难,我还不如留在高家,陪着姨母,谁也不嫁了!”

  

  崔芝芸说到末了,眼眶泛泪,语气已带恨意。

  

  青唯心中微感讶异,不曾想玄鹰司大当家的差衔,居然落在了江家小爷的头上——

  

  那晚夜风汹涌,青衣公子醉卧宫楼,乍一看,分明是个不省事的。

  

  青唯不动声色,却问:“今日罗姨母不在?”

  

  “姨母每月月中要上佛堂颂经祈福,今早天不亮就去了。”

  

  青唯忆起薛长兴的话,心知该悉心劝慰崔芝芸,但她遇事从不拐弯抹角,见崔芝芸身陷两难,觉得当快刀斩乱麻才是。

  

  青唯于是直言道:“你姨母惯来疼你,今日江家老爷上门议亲,她却不在家中,你可想过为何?”

  

  崔芝芸一愣。

  

  青唯又道:“高宅仆从无数,你去正堂偷听两位老爷说话,这是无礼之举,底下却没一个人拦你,你可曾想过缘由?”

  

  崔芝芸脸色渐渐白了。

  

  今日江逐年上门提亲,罗氏岂会不知?她若真想把崔芝芸留下,凭他江逐年怠慢至斯,当面婉拒了便是。

  

  可她没有,她有心无力。

  

  而髙郁苍留下一道屏风,让崔芝芸听到他和江逐年议亲,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不想再收留这个身陷困境的表姑娘,又不好当面直说,便隔开一道屏风,让她自己体悟。

  

  原来高家,也非容身之所。

  

  可是她眼下除了高家,还能去哪儿呢?

  

  青唯问道:“你想留在高家这事,与你表哥商量过吗?”

  

  崔芝芸摇摇头,声音已哽咽沙哑:“我、我想着,我与表哥,到底是有情谊在的,此事,便是我不开口,他心里也该知道……”

  

  她是女儿家,有些话,哪里是她能主动开口的?

  

  所以她一等再等,等到今日。

  

  青唯道:“那你先去问问他,再做决断。”

  

  她没有告诉她在荒院里听到的,高子瑜窝囊,可他好歹对崔芝芸有情,若一切真如那夜罗氏与髙郁苍争执时说的,崔弘义获罪,只因江逐年在里头推波助澜,那么江家对于崔芝芸,更非什么好的去处。

  

  青唯看着崔芝芸:“凡事睁眼看,仔细听,用心思量,待你问过高子瑜,究竟是去是留,只有你自己能为自己做决定。你也不必急,眼下离出阁还有几日,你认真权衡,拿定主意,到时若有我帮得上的,你再寻我不迟。”

  

  崔芝芸脸色惨白,紧咬着唇,唇上齿痕深陷,眼泪接连不断地滑落而下。

  

  半晌,她抬手无声揩了一把泪,握紧拳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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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房没有窗,薛长兴只能透过木扉上的一条缝隙辨别晨昏,外间日暮西沉,霞色漫天,薛长兴想着青唯都是等天黑了才送吃的过来,正准备闭眼打个盹,门一下子被推开,青唯进来,把一身黑衣黑袍兜头扔给他:“先换上,明早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我们就走。”

  

  薛长兴把袍子从头上扒下来:“城门口的严查撤了?”

  

  “嗯。”青唯点头,“玄鹰司抓不到人,这么拦着城门也不是办法。他们上头来了个新当家,今天午时就把禁障撤了。明早是出城的最佳时机,不可错过。”

  

  薛长兴听完,也不啰嗦,当即便把一身夜行衣换上,见青唯要走,忙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再出去打探。”青唯道,“你这案子,是玄鹰司等了五年等来的机会,依卫玦、章禄之的脾气,不可能轻易放弃。新来的这个都虞侯,他们服不服他还两说,如果卫玦以退为进,我得早作防范。”

  

  “哎,你等等——”薛长兴看青唯三两句话已经步至院中,急忙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商量什么?”

  

  “那什么,”薛长兴嘿嘿一笑,“我在流水巷有个相好,这不,要走了,我想着等待会儿夜深了,偷偷去……”

  

  “不行!”不等薛长兴说完,青唯斩钉截铁地打断,“出城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薛长兴道:“你不是好奇当年洗襟台坍塌后,我分明捡回一条命,为何会在京城现身么?我实话跟你说,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相好。她当初沦落风尘,我有一半责任。我涉险前来,就是为了能见她一面。”

  

  “涉险是一回事,找死是另一回事。你为了见她,命不要了吗?”

  

  薛长兴见青唯打定主意要拦自己,负气道:“那我不走了,不见到她,我就在高府住到死。”

  

  “自助者天助,自立者人恒立之,你既自暴自弃,”青唯冷声道,“那你自便吧。”

  

  薛长兴存心胡搅蛮缠:“我非但不走,等玄鹰司找上门来,我还要告诉他们,当日我能逃出暗牢,全因有你相助!”

  

  青唯道:“你大可以去说。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我,没有你这个负累,玄鹰司刀兵之下,我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外面天大地大,我还能被困死在这一隅之地么?”

  

  薛长兴看她软硬不吃,急道:“唉,我就是去见相好一面怎么了?你也说了,巡检司十数精锐拦不住你,玄鹰司眼下派不少人盯着你,可你日日翻|墙出府,往来自如,甩开他们轻而易举。我也会功夫,不会给你添乱的,不过就是在出城前,绕个道,先去一趟流水巷罢了。”

  

  他切声道:“我为何来京城?我不知道这是找死么?可是,五年前洗襟台坍塌,我的亲人、故友,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活着的还有几人?梅娘她……她几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今日一走,与她可能就是一别生死,往后再无机会相见,我就想去看她一眼,怎么了?”

  

  薛长兴越说越急,回到耳房,往地上一坐,气愤道:“看你年纪轻轻,本该天真烂漫,为何如此冷硬不通情理?也罢,事已至此,你走吧,梅娘我自己会想法子去见,你不用管我了。”

  

  秋日的黄昏只有须臾,夕阳很快西沉,四下浮起薄薄的暝霭,薛长兴正盯着屋角的草垛子发呆,忽然间,一把匕首被扔在草垛子上。

  

  身边传来青唯冷冷的声音:“拿着防身。”

  

  薛长兴一愣,一个咕噜爬起身:“你肯陪我去了?”

  

  青唯没理他,拿起一旁的黑袍往身上一裹,罩上兜帽,只说:“深夜去流水巷不行,巡检司的人马夜里都布在流水巷。今晚玄鹰司新任都虞侯在东来顺摆宴,卫玦等人想必皆会赴宴,你只能赌一赌眼下。”

  

  她说完,径自便往外走。

  

  薛长兴连忙追上去,奉承道:“还是女侠思虑周全。”

  

  他又好奇:“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良心发现了?还是我适才哪句话触动你了?我收回我之前说的,你不是不通情理,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

  

  流水巷是大周上京最繁华的一条街巷。这里有最红火的酒楼,有最阔气的钱庄,昭化年间,宵禁制度愈宽松,这里愈发成了龙蛇混杂之地,有上上人,也有陷在深沟的坎精,拐进一个暗巷,有做皮肉生意的暗阁,有黑心的赌坊,里头什么三教九流都找得到。

  

  薛长兴要去的是一家叫作“莳芳阁”的妓馆。他早年在沙场上受过伤,脚有点跛,好在动作利落。很快到了妓馆背巷的墙边,薛长兴双手掩嘴,发出几声类似鹧鸪鸟的叫声。

  

  等了不到一时,墙边一扇被藤蔓掩住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着大袖绫罗稠衫,挽着盘云髻的女子。她三十来岁上下,眼角已有了细纹,一双眸子却秋水横波,媚态犹存,正是薛长兴要寻的“莳芳阁”老鸨梅娘。

  

  梅娘见薛长兴来了,也是讶异:“当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她目光移向一旁的青唯:“这位是?”

  

  “是我的一位朋友。”薛长兴言简意赅,“时间紧迫,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梅娘点点头,将薛长兴与青唯引入院中。

  

  这扇暗门连着的是莳芳阁侧边的一间小院。这个院子应该是梅娘一个人的居所,青唯进来后,迅速观察周遭地势,右旁靠街的位置,坐落着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小楼与街墙之间有一个狭长的池塘,这是唯一的死角。楼阁朝南开窗,临窗望去,应该能看到整座院馆与莳芳阁前门长巷。

  

  梅娘将薛长兴二人引上小楼,一边说道:“我听说你从暗牢里逃出来了,一直派人去找,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的踪迹。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大张旗鼓行事,前几日城门口那些官兵,是不是就是拿你的?你眼下准备怎么办,若是没地方去了,我在流水巷的西南边还有个暗宅……”

  

  薛长兴道:“我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上回让你收好的东西呢?”

  

  “仔细藏着呢。”梅娘掩上门,正要去取,脚步一顿,目光迟疑着落在青唯身上。

  

  小楼二层只有一间屋子,青唯一身黑袍,又与薛长兴同来,显然不易在人前现身,梅娘不好叫她去外间等着,询问着又看向薛长兴。

  

  薛长兴摇了摇头。

  

  梅娘于是没多说什么,将薛长兴引至榻前的屏风后,拿了铜匙打开木榻头的暗格,把藏在里头的木匣取出来给他。

  

  两人在屏风后说话,饶是低言细语,因为没有刻意避着青唯,没能躲过她的耳朵——

  

  “你拿着这些,终究是负累,这场杀身之祸,不就是这样招来的么?你一日不放弃,就一日见不了天日,依我看,不如算了吧……”

  

  “不行,当年葬在洗襟台下的,皆是我的兄弟同袍,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背负骂名,白白送命……”

  

  “五年了,你这么下去,愈走愈险,往后没有活路的。那些人,你跟他们耗不起的,你此次来京,好歹有我为你守在这里,往后若是、若是连我也不在了……”

  

  青唯听着梅娘与薛长兴说话,越听越疑,这哪里像是阔别已久的情人?

  

  直到最后这几句传出,她暗道一声:“坏了!”倏地起身,正预备强行带走薛长兴,小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官爷,哎,官爷,我们这里可是正经营生……”

  

  似乎有人在竭力拦人。

  

  屏风后,梅娘与薛长兴也同时一凝。

  

  梅娘疾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脸色霎时煞白:“不好了,是玄鹰司,玄鹰司找来了!”

  

  话音未落,院中果然传来章禄之的声音:

  

  “把此处围起来,仔细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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