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卫楚从后山回到清沐阁中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拢起了火堆,下人们围在前厅门口忙前忙后,好不热闹。

        卫璟换了件纯白的狐裘大氅披在身上,眉宇间的贵气被衬得越发脱俗,此刻他正微眯着眼睛,坐在轮椅上懒洋洋地烤着火,面上笑意难掩。

        看到眼前这般温情和睦的场景,卫楚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轻微的弧度。

        在笑就好,证明没有不舒服。

        卫璟鲜少见到府中下人们如此放松的一面,心情大好之余,他漫不经心地朝向挂着大红灯笼的院门口瞥了一眼。

        见是卫楚从院外走了进来,卫璟下意识地想起了在恪静阁中,小姑娘飞快地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她这大半天去哪里了。

        卫楚刚进来,便被迎面而来的烟火气扑了个满怀。

        以往在死士营中,卫楚除去在山中执行任务、实在受不住夜半的寒冷时,他才会用手遮着火折子,窝在避风的岩石边取暖。

        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堆起柴火,倒还是头一次。

        卫璟不好开口招呼,正想着假意询问身边小厮世子妃的去向,以此来让大家发现卫楚的身影呢,可浮阳长公主竟已经笑盈盈地朝院门口走了过去:“阿慈,快过来烤火,今日的天气可着实冷得厉害呢。”

        在卫璟眼中,这个被婚约所牵绊着的小姑娘,比他这个真心实意不想成婚的人还要无辜,因此若是在不睡到同一张床上的前提下,两人能够和平共处,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毕竟是刚离了家、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于情于理,都合该对人家好一些。

        卫璟在心中将这些事想得明明白白,于是他顺势偏转过头,借着姑母的话头说道:“阿慈回来了?”

        自从两人成婚,卫楚与这位夫君说的话,还不如同长公主殿下说得多,心里自然也就默认为卫璟其实是并不愿意与自己交谈的。

        此时见卫璟竟然主动对自己讲话,卫楚在心中舒了口气的同时,还隐隐有些紧张。

        他握紧手中拎着的壶柄,清晰地应了一声,见到卫璟了然地点点头,卫楚也下意识地跟着点了点。

        “阿慈,今日天色暗得早,因此母亲想着要在院中拢起火来,让大家都聚在院中热闹热闹,”卫璟温声向卫楚解释着原委,“最主要的,便是为了迎贺你的到来。”

        卫楚的脸色被身侧的焰火烤得微微泛着红,他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向长公主殿下道谢:“多谢母亲,是孩儿回来得迟了。”

        “哪里迟了,”浮阳长公主上前握住卫楚的手,“哎呀”了一声,“这手怎的这般凉呀?快来人,将本宫为阿慈准备的狐裘拿过来。”

        “母亲,孩儿不……”

        卫楚口中的“冷”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浮阳长公主兜头盖上了一件厚重的红色狐裘。

        “这是火狐裘,比他的可好多了。”

        浮阳长公主边说,边朝卫璟身上的那件努努嘴。

        见长公主殿下仍旧带着些少女般的娇憨模样,卫楚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推让道:“母亲,这件也给世子留着穿吧,孩儿不冷。”

        浮阳长公主直接用行动拒绝了卫楚的请求,她亲自将领口的系带绑好,揽着卫楚向稚秋炫耀道:“瞧瞧我们家阿慈笑起来多好看。”

        稚秋连连笑着称是。

        心情一好,浮阳长公主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时,那时候沐皇后还活着,卫璟也还是那个聪慧机灵的漂亮小皇子,他们仍可无话不谈。

        以至于她直接开口问卫璟道:“阿璟,你自己看看……”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瞬间敛眸闭口,院子里刚被营造起来的热络气氛也顿时没了动静,只剩下柴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着。

        半晌,浮阳长公主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遗憾地望着卫璟失神的双眸,眼中逐渐泛起泪光。

        卫璟的心绪五味杂陈:“母亲……”

        “母亲,世子的眼睛定会好起来的,”卫楚的指尖还冷着,他轻轻碰了碰浮阳长公主的手背,似是在模仿安慰人的动作,“孩儿会一直陪着世子,直到他的眼睛好起来,身子也好起来。”

        清瘦的肩膀十分被动地披着狐裘,卫楚苍白的脸色被狐毛映衬得红润了许多,抛开仙姿佚貌不谈,单是那双载满诚挚与期待的墨色眼瞳,便让人平白无故地萌生出些许怦然心动的滋味儿。

        卫璟眸光微动,忙垂下睫毛不再去看。

        “乖阿慈,你当真是我们镇南侯府的福气,能有你陪着阿璟,母亲自是放心的。”

        浮阳长公主用手帕拭去眼角珠泪,余光扫到卫楚手中拎着的茶壶,心生好奇:“咦?阿慈,你这手中的茶壶里,装了些什么?”

        卫楚掀开盖子,递与浮阳长公主的眼下给她瞧了瞧,随即解释道:“晨间下了雪,孩儿听府中人说,侯府后山的树上垂挂了许多干净的霜雪,孩儿便想着取回来一点,融一些雪用来给父亲母亲烹茶。”

        长公主殿下一向是被宫人环绕着伺候长大的,成长的过程中,虽有许多奇思妙想,但碍于宫规,却从未做成过几件。

        此时听见自家新媳妇儿竟有如此合她心意的想法,对卫楚的好感不由更甚。

        她揽着卫楚走到了院中搭设的主位边上,拉着他的手坐到椅子里,吩咐稚秋道:“去将这雪融了烹茶罢。”

        稚秋刚要领命而去,却见卫楚站起身,对长公主殿下轻声道:“孩儿还未曾向父亲、母亲敬茶,晨间被事情耽搁了,本就已经是孩儿的不对,又怎可劳烦稚秋姑姑动手。”

        浮阳长公主被眼前的乖巧孩子哄得心花怒放,“好好好,今日你们父亲忙于军务,并未在府中,所以也不用多准备。”

        卫楚应下,转身拎着茶壶进了清沐阁内的小膳堂。

        估计是不习惯身上披着如此厚重的衣物,卫楚抬腿迈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踉跄着趴在地上,幸而有功夫傍身,才能迅速扶着门框站稳。

        卫璟心弦微悬之余,不禁对自己无端生出的怪异情绪感到有些恼火。

        他对自己的这个世子妃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若是细究起来,讨厌也算不上。

        但卫璟自知身上担着重任,无暇顾及这些儿女情长,因此无论这人有多懂事,多完美,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结果。

        卫楚从云鸯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取过摆放好位置的茶杯,奉给了坐在上座的浮阳长公主。

        浮阳长公主自是笑得十分欣慰,她双手接过了卫楚手中的茶,细致地品了两口,赞叹道:“果然不俗。”

        喝过了媳妇茶,浮阳长公主又命稚秋端了个足有二尺宽的瓷盆过来。

        卫楚担心稚秋烫到手,便跟着一起擎着放在了桌上。

        “这是母亲给你们两个孩子熬的鸡汤。”

        浮阳长公主信心满满地掀开锅盖,逐个给卫楚介绍里面的食材:“北理深山的千年人参,皇兄猎场的新鲜鹿茸,江南水乡的壮年老鳖,除了肉苁蓉、淫羊藿、杜仲和枸杞子之外,还添了巴戟天,菟丝子和山萸肉,对了,还有母亲在后院散养的肥美老母鸡,保证你俩的身子得到充分的大补。”

        卫楚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食材出现在同一道菜里,认真说来,他从小到大吃过的所有东西,加在一起所值的银钱,怕是都敌不过这盆鸡汤九牛一毛的价值。

        听完浮阳长公主的介绍,卫璟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食材,光是用耳朵听着,都快让他喉咙冒火、口鼻流血了。

        “母亲,我和阿慈并不需要这些……”卫璟很想拒绝。

        “傻孩子,莫要胡言乱语,你需要!”

        浮阳长公主神秘兮兮地凑到了卫璟的耳边,也不再去想他听了是否会觉得心中受伤,“傻阿璟,你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不会知道阿慈的身量有多高,你同她‘相处’时,又会有多辛苦。”

        卫璟弯弯唇角。

        他当然知道。

        说到这里,浮阳长公主复又回头瞧了一眼正认真地打量着锅中食材的卫楚,接着对卫璟说道:“阿慈的发顶几乎与你的鼻尖差不多齐平,看着跟你这八尺的身高差得不多呢……”

        卫璟急忙打断姑母的偷工减料,认真地纠正她道:“是八尺二寸。”

        寻常男子的拇指与中指伸展到极致的距离,为一尺;一段指节的长度,为一寸,卫璟自是受不得这短上二寸的委屈。

        “好好好,便算是八尺二寸。”

        浮阳长公主的态度颇为敷衍,她只想让卫璟二人赶快将这鸡汤尽数喝光,然后赶快回到卧房中,进行传宗接代的重要任务。

        卫璟径自驱着轮椅朝院中火光腾跳的温暖方向挪去,却被浮阳长公主命令小厮将他直接绕了个弯儿地推了回来。

        “喝吧,喝完了便也差不多是酉时了,那时候……”浮阳长公主的小算盘打得响亮,“也该歇下了。”

        卫璟:“……”

        歇下两个字在卫楚的意识里并算不得什么炸裂性的词语,唯独长公主殿下说的这句“喝吧”,让他的精神变得紧张了起来。

        莫副统领曾说过,凡是食用肉蛋之类的荤腥食物,都会让人的身体生出体味,在执行任务的期间很难掩藏自己的行踪。

        因此在营的所有死士都不可以食用素食之外的餐点,而长期不吃肉会导致死士的身体没有力气,但侯府自有解决办法,那便是用药丸激发死士的极限,这也直接导致了死士都不会长寿的后果。

        所以由于长期食素,卫楚的身上非但没有半分浊气,反而还隐隐泛着林间清雪的幽香,使他更好地隐匿在冬日的檐间。

        卫楚蜷了蜷指尖。

        他如今已经彻底与死士营脱离了干系,除非他办事不力,亦或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被长公主殿下责罚,否则他应该不会再有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死士营中的可能性了。

        可若是不听长公主殿下的话,又恐怕她会感到伤心。

        卫楚深吸了口气,端着瓷盅喝了起来,他惊异于鸡肉的鲜美,却来不及感叹,只一口一口地吃着浮阳长公主夹到他碗中的鸡肉:“多谢母亲,母亲您也吃一些吧。”

        见卫楚对这鸡汤如此爱不释手,卫璟顿住了用布巾擦手的动作,默不吭声地暗自观察着眼前人的行径。

        实在可疑。

        喝汤的动作虽算得上是优雅,但眼中对这鸡汤的中意模样,远远超出了娇生惯养的侯府千金所能够表露出来的喜爱。

        直到卫楚喝得眼神都变得有些迷离,浮阳长公主才算是饶了他们,她吩咐着下人们道:“好了,你们将火灭了,收拾得干净些,便伺候世子和世子妃就寝吧。”

        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两人也心知不好再出言拒绝,只能被侍女们簇拥着进了卧房,又密不透风地将冷意隔绝在了门外。

        室内一时安静得令人尴尬。

        卫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倚在软枕上阖上了眸子,做出入睡的姿态。

        卫楚的性子安静,见卫璟虽然未曾睡觉,但却在闭目养神,因此便越发小心着手上的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不少。

        听着屋中的另一个人也是半天没有什么动静,卫璟好奇地眯缝着眼睛,朝卫楚所在的坐榻方向瞟了一眼。

        卫楚侧身对着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抠手。

        看上去竟让人觉得他孤独得有些可怜?

        卫楚浓密发间的翠蓝步摇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晃动,偶尔磕碰,偶尔交缠在一起,认真看去,又像是纠在了人的心头一样凌乱难解。

        卫璟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卫楚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突然,他瞧见卫楚被发丝覆住的白皙耳垂上,仿佛有一处一闪而过的淡红。

        瞧着颜色却不像是那红珊瑚耳坠子,倒有点像是……血迹?

        “你……”

        卫璟下意识便要开口询问,骤然想起自己现在应当是个“瞎子”,不禁立马噤了声。

        没想到卫楚却听见了他这刚发出一点儿的几不可闻的声响,迅速转过身来,温声道:“世子?”

        卫璟尴尬之余,只能清清嗓子,强装镇定道:“阿慈……你可闻到了什么味道?”

        卫楚正在心中琢磨着自己那十二两四钱银子的去处,听闻卫璟这样问,他立时警惕了起来,右手下意识便要朝腰后时常别着的薄刃摸去。

        然而却摸了个空,见状,卫楚只得快步来到卫璟床边,以最近的距离保护着他的安全。

        卫璟将视线从噤着鼻子迅速嗅闻的卫楚脸上移开,清了清嗓子,说道:“似乎是……血气?”

        从他说的话里找到了大致的方向,卫楚很容易地便顺着味道寻到了自己的耳垂上:“啊,是我。”

        说着,便随意地用指腹拂去了耳垂上殷红的血迹。

        如此轻描淡写?

        卫璟越发对卫楚不重视自己的行为产生疑惑。

        耳垂受伤所带来的苦痛,绝对不会是一位千金小姐所能够忽视掉的伤口,即便达奚慈平日里再顽皮,也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样貌。

        “如何会流血?”卫璟问道。

        昨日大婚新刺透的耳孔,还未愈合,流血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方才在后山取雪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

        卫楚再次抬手蹭了蹭持续渗出的血液,暗斥自己无用,竟引得了卫璟的注意。

        不过,既然能嗅到血迹,也就证明他并没有受昨日喜帕上那揽香醉的影响。

        卫楚很是高兴,这是否也意味着,卫璟的身子,正在逐步地有所好转?

        这边卫楚正在心里替卫璟而感到开心,那边卫璟却因为自己被人左右了情绪而变得心绪复杂,一度有些郁闷。

        一直以来,卫璟都明白,在姑母心中,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身体。

        想来是这段时间自己暴露的好转迹象太多,导致姑母对他的身体状况也变得自信了,甚至觉得他可以传宗接代了。

        简直是令人发指。

        卫璟心生一计。

        趁着卫楚被姑母唤去恪静阁聊天,独自待在卧房内的卫璟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求助于戏命:“戏命啊。”

        戏命正坐在桌案前兢兢业业地给自家小主人画着剑谱,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卫璟,问道:“怎么了,小主人?”

        卫璟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天,才开口说道:“我觉着,姑母的想法越发贪婪了,如今竟想要我传宗接代。”

        一提起这件事,卫璟便觉得毛骨悚然,“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戏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自家小主人极不靠谱的愚蠢建议。

        果然,他的判断一如既往的准确。

        卫璟大刀阔斧拍了拍自己的腰侧,馊主意脱口而出:

        “要不,你将我的肾取出来吧?这样也就没有办法生孩子了。”

        戏命叹了口气:“小主人,你就不觉得,你每次的突发奇想都有些叛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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