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西渡之梦
1624年10月5日,周六。巴西累西腓港。
作为作为巴西伯南布哥地区首府的累西腓港,近些年又变了些样,城区边缘多了不少东方风格的街区,在这个洋溢着欧洲风情的葡萄牙殖民城镇中格外醒目。
港口,几艘完成今年最后一批明朝移民运输合同的葡萄牙船正鼓着风帆缓缓离岸,准备返回东非的索法拉港,而两艘隶属于中华美利坚共和国中远国际贸易集团的飞剪商船静静地靠在码头上,一群群非洲黑奴在葡萄牙士兵的鞭打下,或扛或拉着沉重的货物正在装货。岸边,几个衣着漂亮的葡萄牙官吏或船长正围一位西装革履的华裔青年在观望。
“塞西里奥总督阁下,我对累西腓的繁荣表示由衷的钦佩,我可以再悄悄透露一个好消息,本国商务部已经在号召更多的国内商人对贵地进行投资。”望着内陆远方那一片片属于任长乐投资的橡胶或烟草种植园,严晓松忍不住微微点头,“而且,几个月后,美葡两国在南美还可以拥有一个更加便捷的贸易港口。”
“更加便捷的贸易港口?严阁下,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在这两年和美国人合资开办矿场和种植园的塞西尼奥,收入颇丰,上下打点之下已经由累西腓市长升为了伯南布哥地区总督,可谓是人生得意。正在高兴前半句话的内容,又忽然听到了一丝其他的意思。顿时有点紧张:“十分抱歉,我可以负责任的说,巴西是属于葡萄牙的,我们欢迎美国朋友在这里进行任何投资和贸易,但不会出让哪怕一座小渔村的!”
显然,塞西尼奥以为美国人打算从葡萄牙手里获取一个南美巴西沿岸的据点。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瓜德罗普岛。您应该明白,加勒比海横行的海盗让我国国会十分担忧与累西腓乃至整个伯南布哥地区的贸易安全!”严晓松痛心疾首地指着远方的大海,语气异常严肃。“为此,我国政府将在瓜德罗普岛建立一个永久性的港口,保护所有航向加勒比海和欧洲的葡萄牙商人!”
这些美国人真是胃口大。从英格兰人手里拿了百慕大岛,又打算从西班牙人嘴边顺掉瓜德罗普?!塞西尼奥一愣,然后好半天才点头:“真是个好消息,与美国朋友做邻居,是我们葡萄牙王国所乐意见到的!我相信圣萨尔瓦多的冈萨雷斯总督阁下也一定很高兴!”
嗯,这对葡萄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以后巴西到美国的贸易航程可以足足缩短一半了,让那些西班牙人见鬼去吧!塞西尼奥立马笑眯了眼,接着几个葡萄牙商人或船长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随后,严晓松在塞西尼奥的陪同下。参观了两国商人合资创办的矿场和种植园,对两年来经累西腓港休整,而最终选择留在累西腓港定居的明朝华裔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表示满意。
如今有超过两百名来自遥远的大明的华裔百姓居住在累西腓港,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任长乐和葡萄牙合资的种植园或矿场的监工,享受着和当地葡萄牙居民类似的高待遇。
当看到一个华美国打扮的青年走来的时候。早就和中远国际贸易集团熟悉的华裔居民都纷纷带着笑容围了过来,又是作揖,又是邀请到家做客,其中不少还是最早一批由严晓松亲自带到这里的老移民,这让严晓松暗暗感动。
经济渗透南美巴西的葡萄牙殖民地,再以少数明朝华裔就地定居。是严晓松和苏子宁不谋而合的埋钉子战略,这个战略布局最终是朝着染黄整个南美而做出的长远打算。也许要达到上述目标,需要花费上百年的时间,但纵观整个近代世界历史,又有哪一个国家是一蹴而就的呢?
处理完公开的外交活动后,严晓松和塞西尼奥屏蔽了旁人,钻了小黑屋,商讨着两国未来的若干合作项目,其中就包括幕后扶持葡萄牙在南美抵御法国、英格兰与荷兰的侵扰。
按照外交部的南美与远东战略,葡萄牙王国在南美巴西和印度的稳固存在是符合中华美利坚共和国的长期利益。为此,葡萄牙布拉干萨公爵将偷偷加强巴西的葡萄牙殖民军规模,并接受华美国的军火援助和经济投资,在南美打造出一支最强大的葡萄牙军队,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对越来越漏洞百出的葡属印度殖民地提供后方军事支持,甚至还能在将来葡萄牙王国宣布独立的时候成为一个坚实的海外基地。
而葡萄牙所要做出的回报,就是加强巴西到印度的海上实力,保障华美国“远东劳务输入”的运力要求和通道顺畅,更要以适当的方式完成华美国对远东颜思齐势力的幕后支持。
随严晓松而来的中远国际贸易集团的飞剪商船,不光带来了大量的华美工业品,更包括即将通过葡萄牙船队运往澳门的大批物资,这里面相当数量是将要交付给颜思齐的军事援助。
对中华美利坚共和国锲而不舍远东移民行为,塞西尼奥作为一个殖民地总督,自然没有资格问长问短,他所要做的,就是遵照布拉干萨公爵的指示,为美国人安排好巴西到印度的海上运力。而且目前来看,美国人所做的一切,都给葡萄牙带来了无法拒绝的好处。摆脱西班牙的控制是每个葡萄牙人的夙愿,只要华美国不指染葡萄牙的实际利益,这样的合作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卡特琳娜因怀孕在本土养胎,这个西班牙傲娇愤青自然没有让严晓松感到束手束脚。这场累西腓秘密交涉让双方都很满意,为了表达对西班牙人的恶心之情。塞西尼奥甚至还主动提出可以派遣懂加勒比语的翻译暗中帮助美国人占领瓜德罗普岛。
主客双方最后在一场酒会中皆大欢喜,严晓松也算顺利结束了今年最后一项重要的外交工作,至于苏子宁在亚速尔是如何焦头烂额对付其他国家,就不是严晓松能帮得上忙的了……年10月8日,大明帝国历天启四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
倘若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此时的台湾岛。已经被荷兰人的触手摸上了,十五匹棉布就从当地土人手里换走台南一大片土地的丑事最终没有发生。
“大明大员参将”颜思齐澎湖列岛一役的威风八面,不光彻底打灭了荷兰人对台湾的指染。也让同样觊觎台湾的菲律宾西班牙人果断改变了态度,更引起了包括日本幕府、澳门葡萄牙理事会、英格兰东印度公司之内的远东各方势力的注目。
连带的效果,就是大明朝廷对颜思齐一边防范的同时。一边大派官衔好处,加之山高皇帝远,颜思齐似乎一夜之间成为了东亚海面的隐形霸主。
两个月前正式收到大明朝廷的官衔提拔圣旨,颜思齐被转任目前看起来更像是卸磨杀驴的大员参将一职,从而把澎湖游击的官衔给了老对手李旦势力的新起之秀郑芝龙。
名义上成为大员参将镇守地的台北的淡水堡,经过近两年的流民拓殖,四周已经扩展了很多,一座颇具闽浙风情的小乡镇悄然形成,来自大陆的汉民人数已经超过了5000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属于颜思齐的“私产”。
颜家在这两年的海上实力急速扩充,仅仅从规模上看已经不比李旦家差太多,拥有大量海贸收益的颜思齐,就没指望能从安迁汉民身上获得多少钱粮,仅仅是按照某人当初的指点。不断地充实着本地的汉民人口。捕鱼、水稻、煮盐、以及和附近的土人交换鹿皮等特产依然还是淡水堡百姓清淡的生活模式,而且少了大明地方官府的盘剥,百姓的生活比之大陆安定了不少。
淡水堡在部署了来自华美国的大炮后,已经成为了台北地区固若金汤的据点,但郑芝龙如今占据着澎湖,就让颜思齐一门上下如坐针毡。为了防患未然。颜思齐在两个月前,就经福建巡抚南居益的同意,以“与澎湖互为犄角之势,侧护海道”的名义,正式进军台南,开始在安平修筑军堡,正好和西面澎湖列岛的形成了对峙。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颜思齐就迁徙了上千人规模的流民和部分福建同乡来垦殖,更是打算把这里打造成台南的军事重镇,并且可以和大陆澳门、吕宋马尼拉形成可靠的海上贸易三角。
一大早,两艘从澳门开来的西式海船就缓缓进入了安平堡的港口。
“思成兄,这乘坐海船远比河舟惊骇吧?呵呵,这里就是我大明新拓之地,大员。”
走下船板,刘耀禹拍了拍身上的灰,对着身侧的一位同样年轻的书生微微一笑,然后唰地一下打开了折扇,显得非常老道。
“让易平兄见笑了,此番渡海,方知海途艰险,这万里之波也未必倚船任行……颜将军不惧风浪,力克番夷,已在闽浙一带传为佳话,不想还为朝廷开疆辟土,果真是一方豪杰!”
被称为“思成兄”的大明书生,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是长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走上码头,一抬头就看见一波明军将兵远远地迎了过来。
“哈哈,我说罗大怎么那么匆忙就从澳门回来了,原来是禹九哥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安平堡都司颜思海虽然嘴里还是大咧咧的,但举止就恭敬多了,一边对着刘耀禹拱手,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身后的陌生书生,“这位是?”
“是我在澳门结识的一位好友,思成兄!”刘耀禹赶紧让开一步,把身后的好友让了出来,“思成兄听闻番夷溃遁,大员终为我大明所有,特此一游。”
“不敢,在下姓赵,名明川,广州府新安县人,见过这位将军。”有秀才功名在身的赵明川客气地摆了摆手。然后礼貌地对着颜思海拱手还礼,“明川平日里哪有出海私游的胆魄,只是听闻颜将军护我大明海疆,四夷敬服,在下仰慕已久,斗胆前来拜会。”
“哈哈,来得都是客。都是客!我大哥虽然是朝廷的大员参将,但十分敬服像禹九哥这样的士子读书人,既然是禹九哥的朋友。那就是我颜家的朋友!我大哥月初出海巡检,估计要还要数日才能回堡,就劳烦二位先进堡歇息!”颜思海上下打量了一番赵明川。见对方谈吐平和,神态自然,丝毫没有那种大明读书人的傲慢神采,也是暗暗点头,“王三儿,快招呼二位贵客去堡内安顿,别怠慢了!”
“是的,大人!”一位小军校赶紧拱手,然后带走了两位书生。
“货都运到了?”见刘耀禹和赵明川已经走远了,颜思海这才对着早就下船走到自己身边的心腹罗大压低了声音。
“回四哥的话。一切安好!”常年作为澳门葡萄牙人贸易联络使的罗大,此时得意地朝身后的西式海船瞄了一眼,“这次严先生委托弗朗机人从华美国运来了不少海货,澳门弗朗机人还算厚道,只按货重收了点运钱。依将军的吩咐,最后分了弗朗机人一成的货。唉,要依我看啊,何必让弗朗机人吃这么多甜头?”
“亏你还跟着我大哥那么多年,还曾去过华美国,就这么点见识?若弗朗机人没有好处。会万里迢迢替严先生给我等运货?哈哈,走,带我去看看!”颜思海狠狠瞪了眼心腹,见对方嬉皮笑脸的,于是也笑了。
一声招呼,几十名兵丁迅速包围了码头,然后颜思海和罗大钻进了货仓甲板。
货仓里堆满了用帆布封装的大木箱,露出的缝角还能看到大部分都用铁片固封着,一看就知道是华美的原装。而在某个角落里,还有一排用厚厚绒布包裹的硕大粗长的家伙。
“好家伙!十六具华美大炮!全是九斤的长炮,着实的过瘾!”又看到了熟悉的瓦蓝蹭亮的铁制加农长炮,颜思海如同摸媳妇儿一样小心翼翼,“这下安平堡的那些个弗朗机小炮可以去歇凉了!”
“嘿嘿,四哥,还有十六门在另一艘船上呢……再看这儿!”罗大见颜思海如此爱不释手,赶紧又扯开身边一层帆布,露出一个之前已经开过封的大木箱。
整整齐齐用棉布间隔包裹的华美自生步铳,而且似乎和上一批拿到的货有点不同,铳口下方多了点特殊的部件。
“四哥,用这个!”罗大不知道从哪里又递过来一把柄头带环的刺刀,然后用嘴努了努铳口。
虽然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但颜思海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只是几秒,就明白了道理,“咔哒”一声,刺刀就装在了铳口上。
“好家伙,有了这儿一尺长的铳刺,岂不是既能远攻,又能近战了!”捧着上了刺刀的华美自生火铳,颜思海两眼都在冒光,“罗大,这次有多少杆华美自生火铳?”
“本来有两千四百杆的,弗朗机人分了两百去,还剩两千两百杆,全是新货。”罗大此时更加得意了,又几步走到另一头,又翻开了一个木箱,“嘿嘿,四哥,不急,还有这里!”
颜思海赶紧贴了过去,似乎嫌船舱里的光线太暗,又赶紧从怀里掏出了火折。
“嘶!”颜思海这次直接吸了一口冷气。
大木箱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好几层的小木匣,随便翻开一个木匣,里面都是一套一瓶四杯的晶莹透明的水晶琉璃酒具,虽然样式做工比起几年前严先生送给颜思海的那套极品要逊色一些,但也是一等一的货色,何况数量比上一次的五十套足足多了三倍。
弗朗机人这些年似乎也从华美国那里获得了不少水晶琉璃海货,导致两广闽浙一带的出货价钱降了不少,但这样一套也依然是五千两白银的价。如此一算,光是这两百套水晶琉璃酒器,至少就值一百万两白银了。
再看看满船舱里其他还未开封的大木箱,无论是什么华美火柴、华美西海龙脂皂、华美琉璃银镜,几乎样样都是珍货。颜思海知道这些都是如今大明海商们趋之若鹜抢破头的华美上等海货。随便怎么出手,这一舱的东西都在数百万两白银之间,比上一批几乎翻了三倍。
更关键的是,颜家为此仅仅支付了不到十万两的运费,几乎等于免费送货上门!颜思海顿时觉得自己都有点控制不住心跳了,手里的火折都有点发抖。
“四哥?四哥!”见都司大人有点发痴了,罗大赶紧拍了拍对方的胸口。
“好……好!赶紧招呼兄弟们抬进堡。对了,别让禹九哥注意,等大哥回来安排!哈哈。这下我看那个狗屁的澎湖游击将军郑芝龙怎么和我们斗劲!”颜思海这才回过神,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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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颜思齐的巡海船队终于回到了安平堡。说是“巡检军务”,其实是从沿海又拉回来一波流民,准备转送给葡萄牙人的船队运往北美。
颜思齐不光十分惊奇刘耀禹的到来,更被部下带来的好消息给震惊了。足足三倍于头一批的军品海货,想想都让人脑子发晕。
粗犷的酒宴当晚就在安平堡的军营里举办了,大帐外是上千的明军在畅饮海吃,大帐内,颜思齐以主人身份招待着到访的刘耀禹和赵明川。
“颜将军如今名震闽浙,护民驱寇,安迁流民。家父和家叔伯也多有称赞。”刘耀禹摇着折扇,笑呵呵地望着食量惊人的颜思齐,一边还偷偷看了眼坐在身边的赵明川,“在离开广州府前,两广总督胡大人特地还交代小侄。要颜将军别忘了做件事。”
“南京工部尚书刘大人对颜某照拂有加,两广总督胡大人更是对下官有知遇之恩,胡大人有所指派,下官定当全力以赴!”颜思齐一口喝光一海碗酒,当场拍着胸脯。
“胡大人说,如今两广闽浙商业兴盛。官政顺通,皆为魏公(魏忠贤)在朝中呕心沥血。颜将军也别忘了在这大员,修祠以记魏公之名。”
为魏忠贤修生祠,几乎已经是如今大明地方官员的通行之举,但在这里说出来,倒让大帐里的一众莽汉微微一愣。而刘耀禹身边的赵明川,更是皱起了眉头。
“易平兄,你……”赵明川见刘耀禹居然公然“指示”地方将官也给魏忠贤修祠堂,顿时就偷偷拉紧了对方的衣袖。
“思成兄莫急……稍后再解释。”刘耀禹面不改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遮掩了彼此的对话。
“哈哈,说起来,魏公也是我颜某的上官父母,自归附以来,时常感之无以为报,既然如此,思海,你就在这安平堡,着人为魏公修祠,修个大的!好让安平百姓都念魏公的恩德。”颜思齐哈哈大笑,打破了冷场,又是一海碗酒,然后就摇着身体站了起来,“出海劳顿,不剩酒力,今天怠慢二位了。”
“如此畅快宴饮,怎说得上怠慢,我与思成兄此次到访,反倒是唐突,既已尽兴,明日再叙吧!”说完,刘耀禹和赵明川同时站了起来,纷纷拱手。
一场酒宴就这样戛然而止,不过大帐外的颜氏明军官兵,此时正掀起一阵阵欢笑,似乎是从日本带来的几位歌女正在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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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刘耀禹和颜思齐另有要事要谈,赵明川在官兵的护送下,知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点起油灯,掏出随身包裹里的一本奇怪包装的书籍看了起来。
赵明川,字思成,年24岁,广东新安县人,16岁就中了秀才,被誉为新安县第一才子,但之后却屡考不中,也就淡了学业。
近有广西彝民之乱、川贵奢崇明之乱,远有山东闻香教起事、建州女真之祸;上有天灾频发,下有朝堂党争不断,宦官专权。大明朝那颇有点日薄西山的局势,让曾经满含读书报国理念的赵明川深感失望。
科举繁复,八股僵化,赵明川心灰意冷放弃读考功名后,前些年进了香山县一家私塾做教书先生。耳濡目染之下,和许多往返澳门的本地百姓一样,赵明川转而对弗朗机人的各种新奇事物都充满了浓厚兴趣。不光学会了弗朗机语,更从弗朗机人带来的各种西洋事物和传言中。隐隐感觉到了不同。
曾经偷偷见过某个弗朗机商人带来的油画,那一幅幅充满了人性张力的西洋绘画,让饱读圣贤诗书、这种勿言那种勿视的赵明川目瞪口呆外加面红耳热。再仔细看去,那栩栩如生的人物姿态和表情,又似乎述说着赵明川有生以来从未在意、或者说未敢在意的某些感觉。
他看到了开心的人,悲伤的人,压抑的人。恐惧的人。和山水墨画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审美意境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心震撼。那一瞬间,赵明川仿佛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从未踏足的世界,到处都是打破朦胧面纱的**和直白人性。
赵明川离开了私塾。以账房先生的身份加入本地一家商号,开始频繁接触弗朗机人,甚至还获得了几册弗朗机人的书籍。四处求解他内心的疑惑。接着,他又见到了弗朗机人用以万里远航的地球仪和航海图,天圆地方之说又瞬间冲荡尽碎。
最后,赵明川无意之中认识了在澳门徘徊的刘耀禹,这两个都放弃读考功名的年轻人几乎一见如故,彻夜长谈,不光震惊刘耀禹有着自己难以企及的家世背景还放弃了读书前程,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闻”:有前宋遗民于海外立邦,仿古周之共和,无君无帝。却富甲天下,立威于泰西异土!
而且这个刘耀禹的言谈之中,似乎还和这个海外华美之国有着特殊的交道联系。父母早亡的赵明川,在数日不眠之后,带着种种求解的思绪。毅然辞别妻儿,跟着刘耀禹乘坐弗朗机人的风帆船,一起来到了大员岛安平堡。
“呵呵,思成兄,还在刻苦攻读那弗朗机人的番文?”门被推开了,刘耀禹带着一丝淡淡的醉意走了进来。看来又和颜思齐私底下喝了不少。
“让易平兄见笑,只是对弗朗机人书中的泰西欧罗巴洲的人事略感好奇而已。”赵明川赶紧站起来拱手,一边还不好意思地把书页盖了起来。
“呵呵,恐怕思成兄还在犹豫是否还要和我这个‘宦党’称兄道弟吧?”刘耀禹打开折扇,苦笑着坐了下来,然后静静地盯着对方的双眼,“不瞒思成兄,家叔伯当年因红丸一案党争被贬,多亏朝中同门胡大人照应,又得魏公偏护,才能在南京任一闲职。朝中争执如何,又岂是我等肉眼所能明辨?如今朝廷内外对魏公万般逢迎,胡大人深得魏公赏识,坐镇两广总督,我刘家不求圣眷重顾,也不能失了胡大人的情。颜将军乃家叔伯和胡大人联名保举,自然也是承了魏公在朝堂中的名,所以……”
“易平兄,我等已经淡泊功名,这些朝野是非,不应该牵涉其中。”赵明川郑重地一拱手,“当初观易平兄举止豁达,只重民情,不念官权,才视为知己。”
“话虽如此,我也是刘家一门,如今早是那朝中某根绳上的玩物,不闻不问谈何容易?家叔伯宦海沉浮数十载,家父也行商多年,事事如履薄冰……唉,不提也罢。”刘耀禹叹了口气,转眼看住了赵明川手边的弗朗机文集,“思成兄对那泰西番事颇感兴致,此次又与我同来大员游历,我本以为思成兄也想结交颜将军,但兄之前一番话,又似乎不是如此。”
“说起来惭愧,是明川有点私心……”赵明川赶紧站起来,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听易平兄常谈颜将军与弗朗机人来往甚密,甚或与那万里之外的泰西华美之国亦有所往来,明川有一所求,望思成兄引荐成全!”
刘耀禹一愣,好半天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十分吃惊:“难道思成兄想前往华美国?!”
“正是!”赵明川捏紧了拳头,露出向往的目光,“听易平兄多日闲谈,那前宋遗民所创之国,与我大明多有不同,此国能立足泰西诸国之间,奇珍异货精巧非凡,必定特异之处非我等想象!”
慢慢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好几趟来回,刘耀禹这才带着严肃的表情说道:“不瞒思成兄,我与这华美国数年前东渡而来的商使严先生确实有所交道,不过在商言商,并非探究他国根底。或是颜将军所知更多。若兄要西渡华美,我倒可书信一封,是否成效,就不好说了。”
“多谢易平兄!”赵明川大喜,又是深深一礼……年10月17日,大明帝国历天启四年,农历九月初六日。
一艘挂着明军旗号的快船驶进了戒备森严的大员岛安平堡港口。只见快船上赫然挂着“大明澎湖游击将军郑”的旗号。
港口边,一排颜思齐的船队正卸下人货。岸边的难民营,一串串哭哭啼啼的明朝难民携老扶幼。在官兵的呵斥和推搡下一一走进营门。
“你家郑大人派你来送请柬?!”都司颜思海一把扯过郑家小校手中的请柬,也没敢自己先看,就转身递给了端坐在主位上的堂兄。
“是的大人!我家夫人上月二十八日诞下大公子。本月满月之喜,郑大人特请颜将军和各位大人能赏脸!”郑家小校垂头说着,语气恭敬。
“真是可喜可贺啊!嗯,一路辛苦,快赏!劳烦回复你家大人,我颜某届时一定到场,为贵公子庆满月之喜!”颜思齐略一沉思,就霍然大笑,一屋子的颜氏官校都跟着附和。
“大哥,从淡水堡到安平堡。这郑芝龙打着巡检军务的旗号,三天两头从澎湖派船打探我们的虚实,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在给华美国……”等使者走了,颜思海赶紧走到颜思齐面前,面露担忧。
“他和弗朗机人关系这些年也好上不少。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啥私密藏得了?”颜思齐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他不过是想和我做一场道上的老规矩。”
“我呸,难道万里迢迢运来的华美军货辎重,他也想分上一杯羹?!”颜思海一听。气头就上了,几乎在大堂里大吼大叫起来,“大哥,这李旦家当年是怎么对我们的,郑芝龙是李旦家背后支撑着,他们若是也参进来,等同引狼入室!”
“哼,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颜思齐鼻子里冷哼一声,又缓缓坐下,“思海,如今我等明面已是朝廷地方官将,但这大员说是大明的,又可以说不是大明的……福建巡抚和两广总督那里,夺这大员的治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朝廷让郑芝龙做澎湖游击,定是让我和他彼此牵制。郑芝龙虽是明敌,却也是暗友。我若倒了,郑芝龙就是下一个,他若垮了,兴许就该轮到我们了,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等也须明白。”
“那大哥的意思是?”颜思海似乎听出点名堂。
“他生了儿子,找了个好由头和我聊聊,我且试试他的真意。若他真是指望分润些华美海货,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东西自然不可从我等手里流出去,还是借弗朗机人的手吧。”
说完,颜思齐独自一人离开大堂,钻进了书房,一众心腹都面面相觑,又个个若有所思。
关紧房门,颜思齐从书案的某个角落里再次摸出早就看了好几遍的书信。这第二封来自华美国的信依然是严晓松写的,这次随弗朗机人的海船一并送来。
静静地瞥过那一行行简字,颜思齐陷入了沉思。
好半天,颜思齐才提起书案上的笔墨,开始写回信,不过这一次,他直接把对方的称谓从“严先生”改成了“恩公”。
大约一个时辰后,颜思齐终于把信封了起来,然后喊来了曾经跑过华美国的心腹罗大。
“将军,找我有何事?”鸡犬升天,官拜守备的罗大,此时红光满面。
“罗大,你也跟了我十来年了,如今,有一要事须你去办。”颜思齐指了指桌面的书信,静静地坐了下来。
“将军尽管吩咐,就算是再去一趟华美国,罗大也不皱下眉头!”罗大赶紧单腿跪地抱拳,神色坦然。
“正是去一趟华美国,不过,请你带上显屏,最好是你等家眷子女,都选一人前往。”
颜显屏,就是颜思齐的独生女,今年才15岁,历史上在颜思齐死后嫁给了郑芝龙,如今却依然待字闺中。
“啊?!将军,这是何意?!”罗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下就跳了起来。
“我已阅过严先生的书信。严先生有言,这大明东海几年之内,恐有大变。这大明东海看似海阔天空,实则凶险万分,我等必须小心谨慎,选你等家小远渡华美,也是防范万一。”颜思齐说完,拿起严晓松的信,凑到烛台上,烧成了灰烬,“严先生乃一奇人,明智万里,先前所言无一不中,世所罕见。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几年无事,我自然会派人传话与你。这是我写给严先生的信,你须亲手交予他,不得有误!”
“将军……你放心,我罗大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必定护好诸兄弟家眷子弟!”见气氛如此凝重,罗大也就不好说啥了,只能低头应承。
1624年10月21日,大明帝国历天启四年,农历九月初十日。
颜家船队开始从台湾安平堡启程,前往澳门。船上除了上千的明朝难民,还多了一群身份更加特殊的男女,他们全都是颜思齐心腹家将的家眷子女,其中更多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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