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皇帝难得一见地迟了早朝的时辰, 朝堂上的气氛也隐隐地透着怪异。
文武百官们都是些堪比人精的,当然不会毫无察觉, 很快,众人发现这一切的不对劲,都来源于一个人。
那就是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京了的魏王殿下。
龙城那边的战报才传到京城不足三天,百姓们放炮竹的响声仍在耳畔,大家都以为小魏王如今才刚启程,或者是人在半路,没想到睡了一觉,那传说中的人物已经赫然在眼前了。
此时皇帝阴晴不定的脸色,不像是喜悦, 可这显然不该是因为小魏王的突然回京。
而堪比老狐狸的朝臣们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才会让从来是老谋深算城府最深的皇帝也破了功。
最让人诧异的是,皇帝对于龙城之战的功绩只寥寥几句,并没有想要封赏赵襄敏的意思。
如此反常的举动,让百官们禁不住生出一个猜测:到底是小魏王做错了什么事而惹怒了皇帝呢,还是有什么“功高震主”之类的缘故在内。
不过, 不常回京的小魏王,倒还是一如往常, 虽然年轻, 却已经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冷情之人,再加上他生得出色,那冷肃之中更多了几分天生的清贵自矜, 让人忍不住想去注视,可又觉着多看几眼都是亵渎。
早朝上,除了二皇子陈王称病未到, 晋王赵兴良跟齐王赵嘉轩都在场,晋王难得地少言寡语,站在齐王身侧,怕冷似的锁着肩头,脖子上还围着个毛茸茸地兔毛围领,别说脖子,把他半边脸腮都遮住了。
齐王赵嘉轩却不住地凝眸注视着对面的小魏王,先前魏王说起龙城战事的时候,他便频频点头,面露激赏之态。
赵嘉轩本来想赞扬小魏王几句,可皇帝却一反常态、并没有格外的说什么赞赏的话,齐王察言观色,终于还是把舌尖上滚动的那些话先压下了。
议过龙城战事之后,群臣们陆续出列,各自奏本,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只有一件引人注意,竟是御史台的验官弹劾太仆寺曹家,说是曹家无端残害长媳,几乎致死,建议彻查此事。
太仆寺本就不是个起眼的地方,曹寺丞家更是无足轻重,连上朝都没资格,这种事居然也拿在早朝上说,似乎有点小题大做。
但言官弹劾,本就不拘范围,只要是他们看不顺眼的,哪怕是市井中的杂事,也可能会提及。
皇帝因为先前被赵襄敏所激,心不在焉,本来兴趣缺缺。
此事若是放在昨日,他只怕是轻轻一挥手作罢而已,可这会儿细细一想,突地心血来潮。
皇帝的目光先是掠过小魏王,又在群臣身上扫来扫去,终于落在一个人的面上,那就是兵部侍郎方守恒,对方半垂着眼皮,眉头微蹙,仿佛在沉思。
而在扫量群臣之时,皇帝也意识到,言官的弹劾,恐怕并不只是冲着曹家去的。
毕竟曹家的长媳是言如锦,而这两日,京城内传的最多的,却是言如锦的妹妹言双凤进京、在曹家大闹的事。
不过,市井小民以及高门大院里的人提起言双凤,却并不是冠以言如锦之妹的头衔,而是“兵部侍郎方大人的原配”。
也正因为涉及方家,此事才更加哄闹,竟传遍了半个京城。
区区一个曹家,没有人想要去动他们,可如果是方守恒那就不同了。
言官此刻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过皇帝恰恰却也有同样的心意,但他剑指的“沛公”,不是方守恒,而是站在他右手这位小魏王。
皇帝的目光转了转,终于道:“既然涉及人命,自然不能等闲视之,齐王,此事该交给哪个司去审讯。”
齐王赵嘉轩完全没有在意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正在琢磨待会儿退朝后,该怎么跟自己的这位堂弟相处,或者该把他请到王府,大家坐了一番畅谈。
突然被皇帝点名,赵嘉轩愣了愣:“这……”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皇帝皱了皱眉,目光飞快地瞄过赵襄敏,又看向齐王身后的晋王赵兴良:“晋王,你说呢?”
赵兴良原本当然也没把曹家放在眼里,可是一提到曹家,他就想到了言双凤,一想到她,他脸上那个巴掌印,跟双腿之间的某个部位不约而同地开始疼。
晋王正在悄悄地磨牙而不敢让赵襄敏发现,听见皇帝发问,他微怔之下道:“回皇上,儿臣觉着,这件事涉及太仆寺官员,应该交给御史台或者大理寺吧?”
皇帝打量着他脖子上那有点可笑的兔毛围领,欲言又止。皇帝哪里知道晋王也不乐意戴这劳什子,可却不得不为之。
“嗯,你说的对,”皇帝漫不经心道:“不过,你近来是不是也四处生事呢?朕可听说,你镇日的游手好闲不知所谓,先前不是叫你在大理寺挂职监察的么?”
晋王一个激灵。
昨夜言双凤受惊不轻,可是晋王的惊悸却比她还有过之无不及,几乎给她用簪子戳死,又差点被踹成废人,这些他都可以忍。
但晋王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竟然给小魏王掌掴、并且痛斥了一番,那一巴掌哪里是扇在他的脸上,简直是扇在心头。
脸上的掌印,可以敷药变淡,再敷点粉,加上天色暗,可以掩饰过去,但他脖子上的伤却不是一时半刻能愈合的。
本来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称病不上朝,可他又实在不甘心缺席。
毕竟这是赵襄敏回京后首次早朝,而且小魏王也说估计“明日朝上相见”,所以晋王怎么也不能“失约”,这才戴了个可笑的兔毛围领遮掩伤处。
不过赵兴良虽然惊魂方定,可他却甚是聪敏,皇帝的话音刚落,他的心头急转,瞬间回过味来。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流年不利,皇帝要寻自己的晦气,但晋王眼珠转动,忙道:“父皇恕罪,儿臣糊涂一时忘了,儿臣愿意接手彻查此事。”
皇帝的脸上果然露出满意的笑容,连晋王那围领子都看的顺眼了:“很好,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你去料理。务必有一个明白清楚的结论。”
晋王领旨。
退朝的时候,天色放明。
皇帝本想留下赵襄敏,可却又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说再多也是枉费口舌,倒不如先消消气,免得给小魏王活活气死。
而那边齐王赵嘉轩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走了过来:“敏弟,你到底是几时启程上京的,说出现就出现了,我竟一无所知,简直吓一跳!你的行事真是越发的神鬼莫测,怪不得那些难缠的胡蛮都能给你打的七零八落,望风而逃。”
面对齐王的热络,赵襄敏似谦和而淡淡地一笑:“大哥过誉了,臣弟也是不得已为之,不是故意隐瞒行踪。”说话间目光往旁边一扫,那是徐徐而退的朝臣们,他看着其中一人,那正是方守恒,仿佛正跟同行的官员们说着什么。
赵嘉轩惊奇地问道:“怎么是不得已而为之?”
小魏王顿了顿,才道:“臣弟不想惊扰到大哥,不过……若是不说,怕大哥日后得知又怪我隐瞒,近来有些不明人士,意欲对臣弟不利,所以臣弟才不得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事皇上也知晓,这才不怪。”
齐王睁大了双眼,显得惊怒交加:“什么?是何人如此胆大,敢对你不利?”
赵襄敏道:“大哥不必在意,不过是一些收银买命的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皇室下手,”赵嘉轩眉头紧锁,怒道:“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当杀一儆百。不管是谁所为……还是背后出银收买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襄敏俯身:“多谢大哥。”
齐王叹气,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你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你呢,若不是你在龙城撑着一片天,京城怎会歌舞升平,可恨那些无知的江湖之人,真是胆大包天加糊涂透顶,为了区区金银,意图毁掉我朝的架海金梁,若给我抓到人,定要将他们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才消我心头之恨,也叫人知道,皇室宗亲不是他们能够动的。”
赵嘉轩说了这番,又握住小魏王的手:“罢了,总之回了京你只管放心,我不信他们敢真的在京内动手……你跟大哥回王府,咱们吃杯接风酒细说如何?”
两人出了殿内,还未下白玉阶,就见前方有些吵嚷喧哗之声,似乎起了争执。
原来先前朝臣们三三两两离开金銮殿,有的且走且说今日早朝种种。大多数都是在议论小魏王,个个压低嗓子,不敢高声语。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了另一件事,那自然是太仆寺曹家要倒霉的那宗。
一人琢磨道:“皇上是何种心意,竟然特意叫晋王殿下负责彻查……这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是啊,皇上从不管这些小事,尤其今儿是魏王殿下也在场,按理说皇上的心情该不错的,特意提这个,这是不是……”
因为小魏王回京,今日朝上不管发生何事,总该盖不过小魏王的风头,不料皇帝偏偏反其道行之。
众人面面相觑,忽地一人道:“说起这曹家,先前方大人那位原配夫人岂不也正在曹府里住着?”一说这个,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旁边不远处的方守恒。
又有一个消息灵通的道:“你们难道没听说?方大人那位原配,今日还要去方府给他们老太君请安呢。”
众人的脸色变得古怪,窃窃地说道:“这可怪了,这方侍郎总不会是藕断丝连吧?”
“不能不能,”另一人摆手:“那言双凤,极其悍妒,想当年还曾经把……这种嫉妒成性的恶毒妇人,方侍郎岂会回头?”
“可是听说那言双凤貌美非常,保不准……”
“呸!美貌又怎么样,说穿了不过是个狐媚女子,非但悍妒,而且水性杨花,道德败坏,不守妇道,据说在北镇那里,还养着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几人说的兴起,竟然一时忘形,而最后那人的“小白脸”还未完全吐出,后面悄无声息地有一只脚探出来,猛地向他腰上狠狠一踹!
那人还有两级台阶没下,被如此一踹,顿时大叫一声往前趔趄扑倒下去,眼见将摔死当场,幸亏前方还有人没有走开,于是劈里啪啦,带倒了旁边两个人,一起跌在地上。
众朝臣大惊,齐齐看过来,那被踹的朝臣捂着腰试图起身,口中骂道:“谁这么不长……”
此刻他还以为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自己,毕竟这是在皇宫中,没有人敢贸然动手。
可才转头,顿时脸色大变,背后站着的,竟正是晋王赵兴良,只见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正瞪过来。
这几个朝臣们私下议论言双凤,本不算什么,除了有点不成体统。
没想到晋王竟公然动手,一时叫人摸不着头脑,那被踹的朝臣赶忙换了一副笑脸:“王爷、这……这是……”
“管住你的嘴,”晋王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不然下次就不止是踹一脚了。滚!”
晋王是几个皇子中最小的,性情洒脱散漫,行事也最无拘束,时常宫内宫外的乱窜,皇帝也不甚管他。
那朝臣虽然吃亏,却敢怒不敢言,心中却纳闷之极:自己只是在“非议”言双凤,又跟晋王有什么关系了?他哪里想的到,赵兴良在意的是那三个字。
一想到小魏王竟是众人口中那个叫人看不起的吃软饭小白脸,晋王就恨不得一拳一个,把这些人全都打倒,灭口最好。
那几个朝臣急忙走开,赵兴良抬头,却见方守恒不紧不慢地往外,仿佛此处发生的事情完全跟他无关。
晋王心中冒出一股火来,便走上几步唤道:“方侍郎。”
方守恒停下步子,不慌不忙地行礼:“参见晋王殿下。”
赵兴良眯起眼睛把面前的男人打量了一遍,之前,晋王并不很在意这位兵部侍郎,可如今……
“方才他们说的话,你难道真的没听见?”晋王挑眉问。
方守恒垂着眼皮:“王爷为何这么问?”
赵兴良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哼道:“你居然能忍得住,还是说,你跟那言双凤当真是一点旧情都没有了?可既然没有,又怎么会在吉光寺前跟她同行,还叫她去你们方府?”
言双凤去方家给老太君请安,给晋王听说不足为奇,可居然连吉光寺的事儿都清楚……这让方守恒有点意外。
他当然不知道,当时晋王因想起了如意说出“乘风”一词,便叫人暗中盯着言双凤。
不过方守恒显然不会因为这个而自乱阵脚:“王爷这话,微臣更加不懂了。如果认真要说,那也算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请王爷恕罪。”
“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赵兴良嗤之以鼻,感觉那些兔毛弄的自己的脖子发痒,他把毛领拉了拉,暴躁地说道:“你要真舍不得呢,当初早干什么去了,明知道那女人悍妒不容,就别去搞三捻七,平白生事!”
晋王此刻恨屋及乌,把对言双凤的痛恨也转给了方守恒一些,他想,假如当初方守恒不和离,言双凤就不会回北镇胡天胡地,而自己的三哥就不会给扣上“小白脸”的称呼,也不会被那女人迷的失了心魂。
他却没想到,假如言双凤没回北镇,赵襄敏恐怕真的就要永沉在丹江之中了。
晋王正在指桑骂槐,却听身后道:“你在做什么?”
赵兴良一抖,赶忙回身,却见是齐王陪着赵襄敏走了过来,他赶紧把脸上挤出笑容:“大哥,三哥……没干什么,不过跟方侍郎闲话几句。”
这时侯方守恒也退后几步,向着两位王爷行礼:“齐王殿下,魏王殿下。”
赵嘉轩淡淡地一点头,本想叫他退下,不料赵襄敏缓缓道:“兵部方侍郎,久闻大名了。”
在场几个人都呆住了,齐王是满头雾水,不知道方守恒哪里有什么“大名”。
方守恒一惊狐疑,他当然很有自知之明,他也不是什么一代名臣,也没有显著的功绩能够声闻于野,何况对方却是名震朝野的小魏王,他是何德何能,会在魏王殿下跟前留有一席之地。
方守恒只当这位小王爷是随和夸赞,便道:“王爷这话是抬举微臣了,微臣惶恐,着实愧不敢当。”
赵襄敏道:“不必自谦,方侍郎博学多才,诲人不倦,本王自然知道。”
这八字评语,尤其独特,并不像是随口为之了。
方守恒探究地抬眸看向对方,却见少年的目光清冷如水,明锐似刃,他不由咽了口唾沫,恍惚说道:“……多谢王爷谬赞。”
此时,连齐王也不由留意起方侍郎来,在赵嘉轩看来,魏王这仿佛有点“礼贤下士”的意思了,能够让从来目无下尘的小魏王如此刻意“客套”……莫非方侍郎果然是旷世奇才?
只有晋王赵兴良在旁边,脸上风云变幻,一会儿看看赵襄敏,一会儿看方守恒。
他当然知道赵襄敏是为什么说出这句话,要不是因为言双凤,赵襄敏才不认得他方守恒是谁呢。
眼前这幅场景,着实让晋王有种魔幻不实的窒息之感。
齐王咳嗽了声,不得不跟着附和一句:“方侍郎着实学识渊博,是近来最为年青的四品官员了吧?”
赵襄敏听见那个“四品”,不由呵地淡笑了声。
方守恒即刻察觉。
他的心里生出一点异样之感,凭着天生的敏锐,方守恒能感觉到小魏王这笑意中透出的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戏谑,但他却不知道,初次见面,为什么小魏王的“礼遇”跟“嘲弄”都来的如此突然。
他心中一乱,竟没顾上回答齐王的话。
反而是赵襄敏道:“改日有时间,再同方侍郎久叙。”
晋王陪着两位兄长往外而行,群臣纷纷避让行礼。
眼见将出了宫门,赵兴良才悄悄地问赵襄敏:“三哥,这曹家的事儿,该怎么查?”
他倒也聪明,知道曹家如今还住着个言双凤,所以不敢妄动。
赵襄敏深深呼吸:“怎么查……”
当初上京之前,言双凤曾问起赵襄敏进京升职的事情,还拜托他帮忙相助言如锦。
那时候赵襄敏并没有痛快答应,一来是因为他不愿跟言双凤跟开,自然是想她跟自己上京的;可另一个缘故却是,他的确不想、也不能插手曹家的事情。
因为,在赵襄敏的记忆中,他确实管过曹家的事。
那一次,有了小魏王的干涉,曹家的问题确实得以“彻查”,而且是最一劳永逸、查无可查的那种。
事实证明,那绝不是明智的做法,至少言双凤并未因为此事感激他不说,还因此更恨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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