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全法
知府很快就被这样的鼓声惊醒, 百姓不识字也舍不得花钱找人写状纸,这样击鼓鸣冤的事其实经常发生, 不外乎东家丢了一只鸡怀疑是西家偷的, 诸如此类的小事。
但今天魏知府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心里又觉得不可能,顾慈是秀才, 家里也怪有钱的,哪里能这么巧前后脚就上了衙门, 还击鼓鸣冤?
师爷很快就一脸苦色地回来,附耳在他身边叽咕了几句, 魏知府想立刻重病在身了。
顾慈也不管他来不来升堂, 只是在门口一声又一声弟敲,很快周围就聚集了许多百姓——这样的热闹, 大家总是要听的。
又因敲鼓的是个秀才, 告的又是千家人,这下连读书人也围了过来,顾慈不曾在府学念过书, 里头没有他的同窗。
但有大桃王牛这些大嘴巴小伙伴在, 渐渐的大家就隐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衙门前的路不出一刻钟就拥堵起来。
魏知府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堂,事关太子太傅,又是有功名的秀才, 死的还是个举人, 魏知府气若游丝, 忙派人去请通判过来。
只差了顾慈一步到衙门的千术,远远地站在人群中,从里到外都都露出一种灰败之气。
他看着顾慈跨步进去, 行了个礼说:“顾玄玉之子顾慈状告千术,永宁十七年强取我父顾玄玉心头血三月,以至我父咳血而亡。”
无类楼在姑苏有多出名,千术本人在姑苏就有多出名,他怜贫惜弱,总是捡很多脏臭的乞丐回家教导学习,姑苏许多人家都受过他资助。
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一定是重名。”
但魏知府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很快就派人去请千术当堂对质。
千术主动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衣着简单,虽然穿的是锦布,但也有些掉色了,里头有认识的学子道:“真的是无类楼的千家,真的是千寻之子千术!”
大家不敢相信了,对着里头的顾慈说:“你的证据呢!你的证据拿出来!你也是见不得我们念书的权贵狗腿是不是?我告诉你,这些弄垮无类楼的把戏,一年至少有三回,每一回,都是假的!”
魏知府也看着顾慈,他盼着顾慈没有证据。
但顾慈很快就从怀里掏出了顾玄玉留下的心,和两枚保和丸。
守门人抖着唇站在人群中,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顾玄玉,你是他的儿子,他竟然受了这么大的苦才走的吗?”
人群哗然,正逢早市,卖食打渔,做工择菜的三教九流都在街上忙碌,大家挑着担子,人群里光顾着看热闹没来得及吃饭的,不少都悄悄买了碗吃的,填饱了肚皮方竖着耳朵继续听。
很快就有人想起了顾玄玉是谁——永宁八年的案首,一脚踹开粮仓的学子,自家孩子从前的先生。
百姓们从层层叠叠的记忆中翻出了二十年前的事,守门人不知不觉脸上已经有了泪水:“那样的人物,竟然是这样死的,既然如此何必叫我当年见过他。”
读书人对千家推崇,但百姓又不识字,他们在水里漂泊,无休止地织布刺绣,姑苏的园林与他们无关,但姑苏占去国库八分之一的税收,却有他们的血汗。
永宁七年的大水,就算是姑苏也是饿殍遍地,挑着豆腐脑的娘子说:“但是常县从十月开始就没有死人了。”
有牙婆也在人群中凑话:“常县的人从来都是最难买到的,你们小孩子不知道,我也是我的师父同我说的,当年各地的江南人都有卖儿卖女的,常县——一个也没有!”
人群中有从常县搬来姑苏的百姓,想起当年顾玄玉挨家挨户送粮种的话儿,也泪水滚滚道:“好人不长命,我们没饿死,他却被人害了。”
伤痕累累的人心和两颗出自同源的药丸实在过于震撼,从无类楼狂奔而来的学子看着这颗千穿百孔的心,颤着声问千术:“你真的逼杀了顾大人?”
在汹涌的人声中,千术老泪纵横道:“是我错看庸书,害得他英年早逝。”
众人看着千老先生唯一的儿子,无类楼真正的主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可置信地样子,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千术没有说话,只是把外套脱下盖在了凑头凑脑的乞儿身上,道:“当年我和爹为了开无类义塾,也一起要过饭,以后我不在了,无类楼还在,你卖了衣裳自去罢。”
乞丐抱着衣裳,转头就换了张汁水丰满的猪肉饼啃,笑:“先把肚子填饱哩!”
千术没有再回头,进门泣不成声地认了罪。
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千术当场就认了罪,魏知府也就把他好吃好喝地弄到牢里去了。
这件事的难处从来不在千术认不认罪,而是怎么判他。
千家在姑苏的地位实在太高,大周又有用钱赎罪的惯例,千老爷又曾是太子师,杀了太子师,太子怎么办?一个不好大家都得名声扫地,这还是好的,不好的可能连命也没有了。
很快,就有各路官员出来,想要保住千老爷的命——这是姑苏的脊梁,怎么能说杀就杀?
是以千老爷在牢中还没走过完一日,姑苏城里已经沸反盈天,大家都在讨论他该不该杀。
对于大多数的学子来说,这个人是功大于过,虽然杀了顾玄玉,但也救了无数穷苦人的命,这样的人死了,大家都有些不忍,还不如将功赎罪,更好的造福大周。
现在的读书人都是年轻人,他们不认识顾玄玉,有人认识。
搬来姑苏的藕花乡百姓,同样也站了出来,里头有些人已经很老了,他们不识字,只是想起顾玄玉就叹气说:“千家救人,难道玉儿就没有了?你知道我们乡有多少人?活到今天的常县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给他披麻戴孝。你知道你吃的藕是哪里来的?你知道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要多艰难才能把一个孩子拉拔大?”
张知鱼才来了姑苏两三个月,但街上的娘子受她的恩惠,却是从五六年前就开始了,顾慈是她的未婚夫也不是秘密,也道:“读书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虽然顾家和张家从来没有对外说过,但自从有了他们的紫茉莉,河上每年都要少数不清的浮尸。”
在花船上为千术说话的举子秀才被娘子们赶下了船,大家宁愿不挣这个钱,也不想忘了恩义。
魏知府愁得头上也生了白发,自觉没有判决的权力,很快就快马加急将折子送往了神京。
学子们在越来越多的声音中,渐渐知道了当年的姑苏往事,当年常县的富商听说了顾玄玉受剜心之痛而死,也有些不忍,便悄悄交出了顾玄玉当年签下的契约,贴在了姑苏城墙上。
百姓们绕着城墙去瞧上头的字,认不着就问身边的读书人:“上头写的是什么?”
读书人就念给他听。
永安八年,玉用黄金十两,换大官人粮种四十袋,十年为期,玉必还之。
等到永安十三年,这张纸就被勾掉了。
一张又一张的纸贴在了墙上,这还只是愿意贴出来的,就已经占了大片城墙,远远看着就白纷纷的。
常县的百姓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活命的粮种是怎么来的,都怔怔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站在纸前痛哭出声。
受过千家资助的读书人,有没有受过顾玄玉恩惠的常县人多,张知鱼和顾慈都不知道,但无疑在姑苏,还是常县人要多一些,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百姓。操持贱业的百姓,总是要比读书人多的。
无类楼的学子沉默下去,路上连牙婆都到裹了头巾的读书人都要呸两声。
人来人往的无类楼很快就少了大半的人流。
还有百姓想要放火烧了这座千家楼,骂:“穷人的催命符,权贵的青云路。”
这样的人要是抓起来,衙门早就被塞满了,大伙儿也就只能教育教育,很快就放了人。
魏知府怕有人进去闹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暂时封存无类楼,派了三队人日夜巡逻,就是为了保住这座楼。
无类楼关门这天,顾慈和张知鱼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看,二郎也坐在他们脚底下呜呜地叫。
最后一群学子从无类楼中走了出来,大家看着这扇对天下人开放的大门,第一次关了起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卖猪的儿子和卖花的女儿,是不是再也不能进来了?”有人茫然地看着上头的封条。
天下只有一座无类楼而已,里头没有钱念书习字的人看着高大的屋楼都忍不住放声痛哭。
有书生问:“倒下的又岂止是这座楼,大家知道民间是怎么形容我们的吗?”
有学子愤愤不平地站出来说:“我知道,连花船上的娘子也唾骂我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众学子脸色涨红。
一个文弱的书生从里头走了出来,他手拿屠刀,也站在台阶上头,道:“但读书人也是人,读书人也有良心。我爹是屠夫,我娘是绣娘,我们家三代人只有我受了千家恩惠在念书。”
“但我娘是常县人,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顾教谕给了我娘一口饭吃,俗话说恩义难两全,但我偏要两全。”
说完扬刀剁下右手,他用力极狠,但却是左手使刀,砍了两次才砍断右手,手掌就落在地上,眨眼就沾满灰尘。
喧闹的无类楼瞬间鸦雀无声,连哭声也渐渐没有了。
“我将写字的右手还给千家,今生永不为官,以全识字之恩。”孔益手执屠刀,立在长风中,身姿纹丝未动,又道:“千术出手毒辣,让一个本该为国耗干心血的玲珑心,在没有走到殿堂前就失血而亡,顾慈要为父申冤,我必助他,肝脑涂地以谢顾玄玉活命之义,还顾教谕一个公道。”
学子里唱起了浩然正气歌:“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千老先生在时就常念这首诗,千家失了常心,忘了无类两个字,我不想忘,大不了以后跟孔益一样不念书了,我爹不念书能活,我也能活。”大家擦干了眼泪,抬着孔益捡起断掌,往药铺走去。
张知鱼疾步上前,掏出针为孔益止住血道:“我是大夫,韩太医家就在附近。你们把他快点送过去,这断掌或许还能接上。”
学子们风华正茂,看着孔益没有流血的手,很容易就信了她的话,一窝蜂地抬着孔益去敲韩太医的门了。
张知鱼和韩太医接过断掌,用清水冲洗得干净,仔细清理上头的碎肉和污渍。
韩太医想起千家还躺着一个就皱眉:“这下要把老头子活活累死去!”
张知鱼手下不停,冲他讨好地笑笑。
学子们留了两个守在韩家,其他人都出了门子,四处打听当年常县学子的名单,一共找出来二十四个,除了顾玄玉都还活着,在官场,一个地方出来的总要比别人更亲密,大伙儿挨个儿拿了家里的名帖去投信。
他们的信比起陈公复的就长太多了,老厚一摞,字迹也潦草,当年的二十三人,看着两封厚薄不一的信就笑了,又瞧上头有众人的落款,便没忍住数了数,数完就变了脸色,叹道:“竟然也是二十四个!”
也太巧了。
这些当年和顾玉一起撑船的常县人,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年的冬天的场景。
水还没有退完,大家怕落进水里,是手牵着手进城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溺亡。
这样的经历,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虽然危险,但他们不悔!
顾玉是领头人,是江南读书人的表率,他死得不明不白,是大家心底的隐痛。
这十年间,剩下来的二十三位撑船共渡的学子,从来没有互相联络过,他们都在等待顾慈长成,等到师出有名,等到自己也有名姓。
回乡丁忧的陆通判,收到信连孝衣也不曾换下,就快船来了姑苏。
千术还以为这是无类楼的学子,道:“好好念书不必记挂我。”
“从前我不是为了千家求学,现在自然也不是为了你来。”陆通判站在牢前对依旧衣冠整洁的千术说。
千术听懂了,道:“你是顾玄玉的朋友。”
“我们哪里是朋友——生死之交,这四个字或许你永远也不能明白。”陆通判道:“你以为我们会害怕,会担心家小就缄口不言?笑话!当年大水,大家一起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姑苏,带回去的钱却是杯水车薪,眼看着没有活路。是顾玄玉一个人背了所有的债,但对着我们一个字也没说,常县十万百姓的命,都是他扛起来的。他的心是我们亲自挖出来装好的,所以,你剐的又怎么会是他一个人的心——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没有娶妻生子,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千术默默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在见到顾慈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今天,但是却没有想到世上记得顾玄玉的竟然有这么多。
陆通判大骂了千术一通,朝神清气爽地在姑苏城里住了下来,等着看千术的下场。
魏知府听得胆战心惊,回头也对师爷叹:“千家失了仁义之心,实在是……”太可惜了。
千寻带着下九流的弟子,靠一双脚走遍了列国,一点一点卖艺攒钱,才修成了无类楼,有无类楼的姑苏和没有无类楼的姑苏,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样的无类楼沾上淤泥,总是叫人齿寒。
就连皇帝也对着皇陵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千寻这样的人,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或许以后也根本不会有了。
人都有私心,他见过千寻不少次,他私心是不想处罚千术的,太子的处境本来就岌岌可危,再杀了他的老师,叫臣子们怎么想呢?
虽然顾玄玉的死因简单明了,但犯罪的是千家人就太难办了,一连好几日皇帝都压下了弹劾千术和太子的折子。
这天神京城里一早就有摊贩在街头卖起了馅儿饼,穿着绯色官服的五品官儿在摊子上,就着豆浆吃了一个饼子,赞道:“这饼子这么多年肉还是这么多,可惜今后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神京遍地都是官儿,这种绯色官服的人,摊贩也不怕,笑问:“明儿我还来卖,官人起早点儿,我给你留一份。”
小官儿笑着回了一个好,还不到午时,小贩的摊子已经全部卖光了,他推着摊子正打算回家,就见里头急冲冲地抬出来一个生死不知的官儿。
小贩看着绯红的官服和下巴上的痣,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了,官人早上还在我这儿吃了个饼子。”
出来采买的太监摇头:“是个姑苏人,听说爹妈都是常县的,小时候有个姓顾的秀才,用一袋米把他从人牙子手里抢了回来,报恩触柱了!”
“娘的,又不是御史台的,何必这么卖命,差点儿脑浆子都要碰出来了。要不是长平公主手快拉住了人,这会儿早断气了!”
小贩呆了,什么秀才不秀才的,没个名堂,很快他就知道了缘由。
这晚,皇帝刚刚收到小官儿脱离危险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笑,面前就摆了二十三份血书。
这些人的名字皇帝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汪若海看了一眼就笑:“二十年前,这些人的名字似乎是写在一张纸上的。”
皇帝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汪若海道:“将那道折子翻出来给我。”
汪若海领命而去,很快他就打开了当年知府的告状折子,里头主要说的是县里来了强人把钱都抢干净了。
皇帝拿着这份名单和桌上的落款对照起来,半天才放了折子,道:“二十年过去,除了顾玄玉,剩下的二十三个人竟然一个也不少!”
当年这些人尚且不明白什么叫皇权,威胁衙门和皇帝的事做了也就做了。
现在他们已经为官快十载,再也不是只有热血的秀才,为顾玄玉申冤的事,早就没有联系的官儿,又一次从天南地北走到了一起。
大家看着走在前头长身玉立的虚影,又一次一起站在了城楼上。
咬破手指,眼也不眨地写了折子。
陈公复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皇帝,道:“为什么公道总是要流够鲜血才能唤醒,顾玄玉这样的良才,才是陛下真正的肱骨之臣,他本来应该有很多死法,本该为天下事耗尽心血,却因为荒谬的邪书,死得不明不白。陛下还不明白吗?天下百姓的眼睛,死在水灾中的眼睛,都在天上紧紧地盯着这张案头,看皇帝能不能给能让他们吃饱肚皮的人一个公道,私不去则公不存,请陛下三思。”
陈公复行了个大礼,脱下官帽放在桌上,转身就走出了殿门。
一石激起千层浪,二十三封血书、陈公复辞官请退,彻底将顾玄玉死亡案推向了众人。
顾慈还没走进入考场,神京城内已经议论纷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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