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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筹备


熬了许久,  过分寒冷的冬天才悄悄离去。

        织女镇和东小庄有存粮在,日子倒不至于太过艰难,而周边村落甚至明州城已经有饿死人的事发生。

        木槿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坏消息,  心中愈发清楚天灾不会轻易结束的事实。

        如今的明州城遭灾的模式与当年西边闹灾的轨迹差不离,都是从收成减少到几乎颗粒无收再到后面出现灾民。

        当初他们在西边,  尚且可以选择逃荒、选择来到南边谋一条生路。

        章阳府却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当所有人以为即将安顿在章阳府和明州城之际,灾荒却再次打破他们的幻想。

        多么熟悉的剧情、多么熟悉的节奏,可惜木槿再没有旁的去处,  周遭到处是人间地狱,  压根找不到所谓的世外桃源。

        不过春天倒来的格外早。

        春天到来时,灾荒已经十分严重,  织女镇和东小庄都遭遇过不止一次劫掠,富裕的乔掌柜甚至被吓到闭门不出,幸亏东小庄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拼杀下来的,多少有几分应对贼人的经验,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粮食。

        过年在宗祠祭祀时,  就有人同里正感叹:“当初东小庄那群人搬过来时,  我只当咱们身上又多了层包袱,往后的日子说不准没法安生,谁晓得多亏了他们咱们才把命给保住,唉……”

        是啊,当初织女镇没人欢迎车队在此定居。

        他们不曾同灾民打过交道,  却多少听说过灾民的事迹,  且织女镇乡民世代居住于此,并不想接纳外人。

        乡民们对东小庄抱着强烈的排斥心理,后头两边关系缓和些,  大伙照样不把东小庄当自己人。

        等真正的灾年到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去织女镇抢粮食,多亏有东小庄的帮助和指点,织女镇方能毫发无损挺过来,没有东小庄众人,织女镇的粮食早就被抢走好几回了,哪还有如今的安生日子。

        里正道:“他们中间有几个壮年汉子做过衙役,到底有几分功夫在。”

        几个月前听闻织女镇有大刀,童生老爷又同他解释族里几个男丁在西边做过衙役,里正是抱着半信半疑态度的。

        相处快要一年,里正再怎么愚钝也能看出东小庄的汉子虽然体格强壮,但都是老实本分人,里头不乏谈吐斯文之人,想必从前就是富裕人家,做衙役也是使得的。

        接着,里正严肃道:“东小庄帮了咱们这么多回,你们千万不可对外人提起他们的事,就算跟亲戚也不成,否则我让你好看!”

        最开始发现东小庄有刀的时候,里正就嘱咐过,今日再听他说起,乡民们哪有不应的道理。

        人家织女镇对自己尽心尽力,他们怎么会想不开把织女镇的秘密说出去呢。

        倘若东小庄的大刀真被官府收回去,再遇见敌人,自己说不准要跟着遭殃——

        在乡民们眼中,东小庄的大刀除了保护东小庄众人,同样能照扶自己。

        好些走投无路的人在冬天被冻死、饿死,即使春天到了,气氛仍未缓和,大伙兢兢业业守护自己的家园。

        今年春天倒不像前两年寒冷又漫长,三月份就已经回暖。

        有粮媳妇在木槿家干活的时候,跟旁边的妇人感叹:“求老天爷开开眼,千万别再有灾荒啦,否则就是要把俺逼死啊!”

        好在春天没有任何继续干旱亦或寒冷的苗头,织女镇里茶树、桑树皆冒出新芽,给人们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木槿亦按照从前约定的说法雇佣妇人们养蚕。

        从养蚕到抽丝再到纺织需要花费好几个月功夫,三个步骤的时间几乎是错开的。

        因此,这段时日来木槿家干活的只有先前约定好负责养蚕的六个妇人,她需要按照约定每日付给干活妇人十五文铜钱。

        决定工钱时,木槿着实犹豫了许久。

        明州城里就有富户专门雇妇人干纺织刺绣之类的活计,每日的工钱从十文到四五十文不等,主要根据妇人技艺的娴熟程度而定。

        技艺娴熟精湛的妇人,每月能到手好几两银子,手艺差点的每日或许工钱连十文都拿不到。

        而且这是明州城里的价钱,来到织女镇之后的人工成本只管更低。

        木槿抱着长远发展的打算,短时间内不准备给大家涨工钱,于是便将它定在了每日的十五文铜板。

        除却工钱,另有买桑叶的支出。

        她在春天来临之前将家中房屋全部收拾出来,除却充作起居室的里屋,其余四间正房皆用来养蚕。

        然而养殖量看着多,实际能纺织出来的丝绸有限,别说四匹丝绸的量,两匹丝绸都没办法凑足。

        今年必定亏本不假,然而亏本程度必须在自己的可负担范围内,木槿不打算拿银子去填无底洞,因此,她果断继续扩大养殖规模,打算用大规模养殖收回买织机的银子。

        木槿不光把自家剩余四间正房并偏房挤出来养蚕,还跟王李氏王宝山商量着把他们东边一排偏房收拾出来。

        王宝山和王李氏都盼着自己闺女能做成这门子营生,好歹可以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他们对木槿的做法再支持不过了。

        收拾屋子时,周氏跟在木槿后头支支吾吾。

        去年周大山去世、周母疯掉,她娘家发生的事实在太耗费心力,周氏便没有跟随同村的妇人过来学手艺。

        待娘家的事略稳定,周氏借帮忙看顾孩子的名头过来听陈寡妇教手艺。

        即使木槿和周氏发生过不少龃龉,依旧不得不承认周氏是个极能吃苦的妇人,她的做法颇像此时没有条件念私塾却渴望读书男童女童,借助所有的条件学东西。

        周氏当然比不上打一开始就跟着学的人,不过她愿意下功夫死学,倒不能说是张白纸。

        木槿问道:“嫂子,你可有事要说?”

        周氏这才吞吞吐吐开口:“妹子,你还要不要接着招人啊,你瞅瞅我行不?”

        迎着木槿上下打量的目光,周氏心中极其忐忑。

        木槿倒愿意让周氏自己赚钱,不光因为她可以给自己带来利润,而且得来的银钱还可以给家里带来进项。

        木槿问她:“嫂子你想做哪样活计?”

        众所周知,她这里的活分成三份,分别是养蚕、抽丝和纺织,前两个的技术含量低、赶上农忙时节能够互相替代。

        纺织却不同,纺织需要织布娘子花费大量精力,并非单纯的力气活。

        周氏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要不我同她们一起给你养蚕?”

        周氏最不怕吃苦,虽说养蚕打扫屋舍、搬动物件十分频繁,但对农家妇人而言压根不算什么,周氏觉得自己指定不会拖后腿。

        木槿直接拿出之前剩下的丝棉和织机让周氏尝试。

        她千挑万选选出十一个绣娘,是打算花大力气培养她们的,如果往后当真能盈利,还会继续提高绣娘的工钱,周氏到底是嫂子,如果她能力过关,木槿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周氏坐到织机前头,她的确会织布。

        周家自来贫苦,靠铁锤他们跟着车队打土匪才拥有银子和粮食,当初为了填饱肚子,年纪尚小的周氏没办法干太多农活,五岁上下就跟着周母织布赚钱,她的基础比东小庄大部分妇人好。

        木槿看她纺出来的布料,在十一个受过训练的织布娘子里头仍算不错的。

        她说:“我看你织布的活计做的不错,不若跟着有粮嫂子一道织布,如果往后真能做起来,进项总归比干粗活多。”

        周氏却有犹豫:“我只跟着学了几日,从未碰过绸缎这等珍贵物什,只怕给你添麻烦。”

        周氏清楚绸缎有多珍贵,去年冬天妇人们聚在木槿家学手艺的时候,她不过边帮着王李氏哄吉祥如意边听,总觉得漏下些东西。

        倘若木槿要她织布,周氏一话不说就会同意,就算出了漏子也不怕,然而丝绸珍贵,即使是极小的疏漏,照样会影响整匹丝绸的卖价,周氏哪里敢胡乱尝试。

        木槿:“如今刚开始养蚕,还有好几个月才织缎子,你闲下来正好在旁边看着,总能学会。”

        木槿又跟她强调学的时候必定耽搁时间,她不会付给周氏工钱。

        周氏哪里敢要工钱,赶忙答应下来,只说自己会跟着麒麟他娘好好学。

        ——

        木槿强撑着精神去门口卸桑叶。

        她的养殖规模颇大,每日需要好几车桑叶,除却从里正家买大头之外,跟织女镇另外两户人家也建立了关系,勉强能满足桑叶的需求。

        里正家里土地多,加上东小庄就在他眼前,他倒不担心木槿会赖账,他跟木槿约好每天送几车桑叶过来,每个月付一回银钱即可。

        另外两户人家家境比里正差许多,恨不能将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他们打开始谈的时候就不停跟木槿强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木槿自己不会赖账,旁人却不了解她,她明白两户人家的顾虑,立马答应下来。

        然而这般做也有坏处。

        因为每日都要出几十个铜板,她没有足够的零钱,只能拿银子跟东小庄铜板多的人家进行置换,中间多耗费了许多力气。

        此外,支付给几个养蚕妇人的工钱也是个问题。

        现在可没有后世按月结工资的传统,尤其是靠天吃饭的农家人很少有机会出去干活,没有逃荒以前给大户人家做短工也是按天给银子,只有长工才会按年或者季度给工钱。

        且适合养蚕的时间才半年左右、不同工种做活的时间不同,大伙远远算不上长工。

        商量过后,木槿与妇人们约定每月发一回工钱,工钱多少则取决于上工天数。

        如果是旁人,妇人们断然不会同意,她们心里更愿意干完活直接拿到银子,但大伙对木槿知根知底、木槿又在逃荒路上多次帮扶族人们,她们愿意相信她,便同意了这个说法。

        反正木槿不会跟其他财主一样拖欠银子,只要工钱到了就成。

        见陈寡妇过来,木槿果断留她在家吃饭。

        陈寡妇不停推辞:“我过来瞅瞅,帮不上多大的忙。”

        陈寡妇有自己的织机,不用像东小庄的妇人那般给木槿做工,可她念着在张家和木槿生死与共的情谊,几乎每天过来半个时辰指点木槿和做工的妇人。

        木槿跟陈寡妇学了近一年功夫,当然知晓如今养蚕多么耗费力气,对陈寡妇抽时间帮忙自然感激不尽。

        如果直接给钱就见外了,所以她时常留陈寡妇或者麒麟在家吃饭。

        毕竟外头粮食价格高昂极难买到,家家户户勒紧裤腰带吃个几成饱,给吃食比什么都实惠。

        陈寡妇大多时候都推却了木槿的好意。

        木槿有粮食不假,可往后还不知晓情形如何,总要省着用才成。

        麒麟却没有母亲那么多考量,他每日饿着肚子,遇见木槿递过来的吃食总会忘记陈寡妇的嘱咐。

        今日麒麟没跟来,陈寡妇便没有在木槿家留饭,她仔细查看过,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你找来的人都是勤快的,不过千万别喂太多桑叶,否则不光白白耗费买桑叶的银子,还耽搁蚕长大。”

        木槿和做活的妇人把陈寡妇先前的提点都听进去了,没有大的错处,就是放蚕的竹筐里堆积太多桑叶,里头的桑叶把蚕牢牢盖住连透气都难,陈寡妇看见后赶紧提醒木槿。

        做活的妇人同样格外谨慎地听陈寡妇的教导。

        没有养蚕经验的她们觉得,喂桑叶越多蚕长的越大,如此便能得来更多蚕丝织缎子。

        这是妇人们朴素的价值观,同此时养孩子的道理差不离。

        木槿每日忙的跟陀螺差不离,竟忽视了此处,在陈寡妇提醒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从此更加仔细地盯着养蚕进度。

        因为将大半精力投入到养蚕中,木槿实在没有精力照看如意吉祥,若非责任牵扯,她恨不能干完活就埋头大睡。

        不过就算她不懂婴孩教育,木槿照旧明白母亲在孩童成长过程中的不可替代性,所以就算极累,她也会尽量抽出点时间与孩子相处。

        王李氏看着闺女劳累的模样,心疼道:“你快去睡个觉,这里有我跟你两个兄弟盯着哩!”

        崇文崇武陪木槿去明州城置办过两回东西,知晓她前前后后投进去几十两银子,最怕她的银子打水漂,他们忙完地里的活之后还会尽量帮衬木槿照看房屋里养的蚕。

        崇文觉得自己到底不如妇人们细心,每逢周氏帮忙整理挪动蚕,他就会把该搬动的给搬了。

        因为有家里人的帮衬,养在王家偏房的几屋子蚕倒不曾花费木槿太多心思,她的重心依旧放在她自个儿养的蚕身上。

        就在大伙共同的照看下,里里外外数十间屋舍养的蚕终于到了结茧期。

        结茧期到来以后,她们便不再需要喂养桑叶,只消将屋舍打扫干净等待结茧即可。

        木槿带领两个手脚伶俐的妇人轻轻将已经结茧的蚕蛹挑拣到专门的竹筐里,当初知晓蚕要结茧的时候陈寡妇特地过来嘱咐木槿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这些祖宗脾性怪着哩,你闹出的动静让它听见,说不准要闹脾气。”

        陈寡妇口中的闹脾气是指蚕结茧被打搅会停止结茧,她靠纺织刺绣吃饭,看屋子里的蚕跟自己儿子差不多,木槿竟听出一股子宠溺的意味。

        陈寡妇到底是过来人,经验不足的木槿几乎将她的话奉为圣旨,她赶紧应下。

        得亏陈寡妇的指点,虽说养蚕的过程充满波折,终究教她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结果不等木槿高兴几日,抽丝的时候又出现毛病。

        此时正值五月份,田地里的活格外繁重,好些妇人直接不上工去地里干农活了。

        她们的做法并不奇怪,古代小农经济讲究精耕细作,每亩地都要投入无数人力物力,农家人天不亮就到地里捉虫,不会放过任何一棵庄稼,捉完虫还要松土浇地,活计着实不轻松。

        在缺乏所谓的职业意识时,根本没办法约束众人今天来明天不来的情况,倘若态度再严厉点,一些人直接就不干了。

        万事以农为本,其余都是末业,妇人们想赚钱不假,然而她们断不会舍本逐末。

        人少的时候,木槿唯有多干点、再多干点,从而支撑起小作坊的正常运转。

        等到抽丝,依旧存在人手不足的情况,木槿唯有给前来干活的妇人多发几个铜板,免得她们中途放弃。

        疙瘩媳妇本来是做织布的,知晓木槿人手不足的消息,赶紧凑上来帮忙抽丝。

        反正疙瘩铁了心不想同她过日子,她能多攒私房钱就多攒点,否则被冻死饿死都没处说理去。

        或许太急于求成,疙瘩媳妇抽丝时好几回把蚕丝扯断亦或将它团在一处没法子收拾。

        一回两回不碍事,次数多了实在不便。

        疙瘩媳妇清楚自己添了麻烦,她并不敢同木槿对视,仿佛木槿是吃人的老虎。

        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木槿悄悄将疙瘩媳妇叫到外头。

        她没说话,疙瘩媳妇反而带着哭腔恳求:“妹子,你别把俺赶回家,俺一定会好好干,再不会出差错了……”

        她的惶恐太明显,从她过分惶恐的表现中,木槿终于猜出她时常出差错的原因。

        疙瘩媳妇大约将这里的活计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焦心的她似乎太过紧张,最后结果反而不如人意。

        木槿笑道:“嫂子你别忧心,既然你跟着我干活我就不会把你抛下,且放宽心,出了岔子也没事,你才做了两天不出岔子才奇怪呢!”

        “俺怕耽搁你……”

        “咱们一道从西边过来,情谊自然非比寻常,说什么耽搁不耽搁的,我们呀,该吃吃该喝喝、该干活的时候再干活,如此才能长命百岁气死那群黑心肝的。”

        她最后那句话若有所指,很容易猜到在说疙瘩。

        作为跟疙瘩媳妇共事许久的人,木槿当然清楚她的心结在哪里,她必须让疙瘩媳妇停止这种过度紧绷的心情。

        不然疙瘩没事,最后反而把自己给忧虑死了。

        疙瘩媳妇浑浑噩噩走回煮蚕茧的铁锅旁。

        太阳快下山时照旧出了回差错,待明日再过来,她脸上终于不再挂着浓重的、仿佛永远无法消去的忧愁。

        木槿看她的表情、又见到她脸上的黑眼圈,明白她应当想了一晚上才让自己略微释然些。

        这种事情旁人逼不得,要靠她自个儿消化才成,不过疙瘩媳妇从原先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到如今敢当面同丈夫婆婆对峙,已经有极大的成长,像她这般心性坚韧的妇人不容易被打倒,关键时候提点安慰几句就成。

        同时,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第一批丝线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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