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第 261 章
周寅温吞开口, 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叫道:“崔骜。”
她这轻轻软软的一声让戚杏以外的所有人惊愕无比,再看向眼前人的目光都变了,变得惊恐。
这是崔骜?那个令京城王公贵族头疼无比, 前些年又不知为何投军的少将军么?
老百姓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虽京城大多数人不曾见过崔骜长什么模样,但他凶名在外, 众人却知道要对他敬而远之。
边关战事,他不该正在关外抗击戎狄?怎的会出现在这里?
但看眼前,众人又不由信了,这就是崔骜。
因一路奔行而来,他一身衣裳灰扑扑的,几乎让人看不出本来颜色。他宽大衣摆下的半旧长靴将小腿包裹得极好,但靴面上缀着星星似的泥点子。
大约路上并不顺利, 他的右臂袖子零零散散地缠在他臂膀之上。刚刚经过一番交战, 他小臂皮肤下青黑的血管如蛇般蜿蜒着凸起, 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冰晶似的雪花刚一落在他的胳膊上就被他灼热的体温融化, 成了小水珠。
崔骜松一口气,语气沉沉:“还好赶在你生辰当日回来了。”
这下旁人也不用猜忌他为何归来,他自己直接吐露原因。但因为周寅的生辰从边关跑回来, 这回事实在让人头疼。
谢荇与戚杏很快想得很远,眉头都解不开。
“请进来吧。”周寅抿嘴一笑, 向他发出邀请。她说着转过身去向府内走, 有带路的意思。
崔骜看也不看旁人, 也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态度,只望着周寅。听到她的邀请,他心中愉悦。
纵然许久不见,阿寅却从未变过。无论旁人怎么看他待他, 她始终如故。
周寅既开了口,自然也不会有人将崔骜拒之门外。事实上即使周寅不开口,将崔骜拒之门外这件事也成本很高。他身份高,不讲理,很能打,造就了他很难搞定。
崔骜跟上来,有谢荇走在周寅左侧,戚杏快步上前走在周寅右侧,不着痕迹地将崔骜与她隔开。
春光堂中谁是良配戚杏不好说,但崔骜一定不是良配。
崔骜被戚杏隔开,不爽地磨了磨牙,但也给周寅面子,未当场再度和人打起来。
周寅一面走一面侧首看人,一开始脸上的淡淡欣喜此时已经被担忧所取代。她凝视着他认真问道:“这么回来没关系吗?”
谢荇与戚杏也等他回答。他自己疯疯癫癫地跑回来要给阿寅过生日就罢了,只怕他是私下偷跑回来。
这会儿他已经很高调地在京城露过脸,只怕回来的事很快就要传遍。若他真是偷跑回来的,他自己受罚就罢了,万一牵连周寅甚至谢家实在冤枉。
崔骜解释道:“这段儿时间战事不算太紧,我请示过才回来的。不过待不长久,给你过了生辰就要赶回去,连过夜也不能。”
他的话让其他人放松不少,请示过回来的就好,待不了多久就更好了。总之他不过在京城逗留半日时间,应当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只是让人在意的是他即使只能在京城待半日他也毅然决然要回来给周寅过生辰的这份儿心意,他对周寅的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
如他这样强硬霸道之人若被拒绝不知道还要发什么疯。
“这样赶吗?”周寅微张大眼很是惊讶,轻声叹道,“既然如此你还何苦回这一趟,太辛苦了。”
崔骜想说些什么,难得有所顾虑,念着人多没直接将心里话说出来,只含糊道:“说过要给你过生辰。”
周寅愣了一下,轻轻笑起来:“既然已经回来了,我还是很开心。”
崔骜的好心情持续到进入花厅的前一刻,花厅内众人的好心情亦然。待他入内,双方的好心情不约而同地到此为止。
除了周寅与并不认识崔骜的谢苗,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惊讶与糟心。
大家很惊讶,没想到远在边关的崔骜真能这么跑回来为周寅庆生。
崔骜也很惊讶,这么多年来围在周寅身旁的人一点也不见少。
“这位是崔骜。”周寅温声开口,向众人介绍。
崔骜挑衅意味十足地扫过众人,最终在一片寂静之中到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他本就不是什么斯文人,又在边关受雨打风吹多年,原本懂的那些礼仪也都还回去了。
沈兰亭的眉头皱成一团,民间那句狗什么什么的话的确很对,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崔骜过去惹人讨厌,如今也一样!边关的沙和雪没能洗掉他身上一分一毫的讨厌劲儿。
太无礼了!
谢苗看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小声对着周寅道:“表姐,这个不行,你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周寅慢条斯理地将热茶摩在掌心,闻言对她浅浅一笑,轻轻点头答应:“好的。”
这样轻描淡写的答应让女郎们毫不怀疑她诚然是对崔骜没什么男女之情的,不然也不会答应得如此果断。
至于她肯让他到府上做客,那是她善良心软。她从不会让人难堪,力所能及的事都会尽量做到。
崔骜之心,沈兰珏看出来了,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崔骜此举会不会连累周寅及谢家,所以开口:“既已从军,还是要遵军中法纪,不该太过儿戏。”
崔骜看向沈兰珏,对这位太子殿下他并没有什么意见,相反还觉得他有些可怜,因为皇上疼他更甚于疼这位继承人。如果不是确定自己的身份没有问题,从皇上的这种行为中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沈兰珏的说教虽使他厌烦,但他还算给这位太子面子,解释两句:“我曾提前修书向陛下说明此事,陛下准了的。”
沈兰珏微怔,既然父皇预先知道此事,便不至于牵连谢家。他收敛神色,点点头道:“你难得回来一趟,趁此机会好好歇息一番也很好。”
崔骜摇头:“吃了这顿饭进宫回了话我就要走。”
席上之人愈发沉默,崔骜的付出虽然没有很大用处,但他们谁都无法否认他对周寅的心意。
“况且。”崔骜扬眉看向众人,“我有事要向陛下陈明。”
崔骜不是会无端说些无用之言的人,他会在众人面前说这一句定然有他的用意。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能说出很有深意的话的大脑,正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大脑,他才不会干多余的事。
总而言之,崔骜在显摆。
王栩抬起气色不佳的脸看向崔骜,目光深邃:“将军有何事要向陛下陈明?”
崔骜睨他,同是攻略者,他还记得王栩一开始对他说过的什么攻略者们约定俗成的规矩,着实可笑。
“秘密。”尽管他现在就想将自己这次回来是求皇上为他与阿寅赐婚之事公之于众,但在战场上磨练了多年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深知事情要盖棺论定了再揭晓才是最牢靠的,所以还是勉强管住嘴。
他虽然将嘴管住,但是喜形于色的神情还是很引人深思他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栩脸一寒,显然有所猜测。
有相同猜测的不止有他,还有司月。
自打崔骜从门外入内,他除去看周寅,便是在看崔骜了。两人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多年前马场赛马。司月本就不是受气之人,不过目光更长远些,他的报复润物细无声,崔骜现在感受不到,日后也会感受得到。
但是崔骜这次回来的确在他意料之外。他既对他的恋爱脑嗤之以鼻,同时有很有危机感地意识到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回来只能是为了周寅,除去为周寅过生辰以外,能和皇上有关系的,便也只剩下赐婚这一回事。
若崔骜真让赐婚之事尘埃落定,事情就要波折许多。但现在要做布置阻拦崔骜入宫显然已来不及,怪就怪他回来得太过突然。
要想将崔骜拦下,或是阻止皇上赐婚崔骜,就只能群策群力。
但可以再稍微等等。
所有念头在司月脑海中滚过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不由将目光投向周寅,默默想着至少等她的生辰过完也不迟。
崔骜的到来使大家心事重重,都不大有胃口用饭。然而崔骜却吃得很香甜,他为了赶路昼夜兼程餐风饮露,终于吃上一顿热乎饭。加上见到周寅以及要去求皇上赐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诚然是最有胃口的。
纵然有崔骜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谢荇照例要将生辰宴主持下去。饭食差不多用完,略等了一等,将两张圆桌撤下,改成了一张檀雕长桌,一面坐女客,一面坐男客。
为了与周寅面对面相坐,众人虽不动声色,却是很花了一番心思去争抢。
崔骜靠自己强健的体格与不要脸的精神获得了周寅相对而坐的机会。旁人总还想保持着体面,王雎倒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想法,他是单纯的腿脚不灵便,抢不过崔骜。
要让气氛热闹,宴上总少不了划拳行令等等。因今日座上客都是有学识之人,合该行令热闹一番。但又要兼顾年纪尚小的谢苗,是以行酒令改成了抽花签。
谢荇拊掌,丫鬟便捧着签筒与骰盅入内。
谢苗见签筒不由眉目舒展地笑起来:“这个好,我爱玩这个。”古往今来人都是爱抽签的。自然,抽到好的是好运将至,抽到烂的则是这支不准,再抽一支。
不过生辰宴上的花签都是好签,没什么坏寓意的签子。
花签盛在签筒之中,签上画有花草纹样,纹样之下则是与签上花草相关的一句诗词,另有一句饮酒规则。
桌子上发了骰盅,按掷点大小决定抽签顺序。
一时间桌上响起清脆的筛骰子之声。
谢荇主持,记下各人点数,待人人掷了点数她一合计,开口:“三殿下先摇。”
沈兰息倒对自己第一个摇签无可无不可,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与女郎们谈笑的周寅身上。听到自己被点名,他接过签筒轻摇,有花签自出签的孔缝中掉出。
他伸手携来花签,看一眼签上,而后示与众人。
只见其上绘着一只莲,并附一句“此花此叶常相映”。将签翻过来,背后则记着句“花叶交映,与宴主共饮一杯”。
崔骜冷笑一声。
沈兰息脸上爬上酡红,颇有未饮便醉之意。宴主不是周寅还能是谁?
周寅执起酒杯向沈兰息遥遥示意,沈兰息举杯回应,二人共饮。
她一杯饮尽,笑对沈兰息道:“这诗很衬你,莲花也很衬你。”
沈兰息轻应一声,以为她说的是他二人花叶相映,心中欢喜。
周寅说的却是此句的后一句,翠减红衰愁杀人。
谢荇叫到下一个:“戚女郎,请掣签。”
戚杏爽快地拿过签筒摇起来,签落。
“快瞧瞧是什么。”许清如好奇问道。
戚杏将花签拾起,笑了起来。
“写的什么?值得你这样笑?”谈漪漪见她笑,心如猫爪似的,好奇签上写的什么。
戚杏将花签向众人转了圈,只见其上绘了枝迢迢杏花,杏花下写着“一支红杏出墙来”,签后则是写着“春色难关,有大进益,自饮一杯”。
“果真是好签,事有转机。”沈兰亭眉头微挑,想到了什么。大约这签正是说戚杏从军之事即使困难重重也势不可挡。
戚杏爽快地饮一杯酒,谢荇叫到下一位:“公主,该您了。”
沈兰亭对此期盼已久,从戚杏手中接过签筒摇晃,口中念念有词:“牡丹,牡丹。”她最爱的便是富丽堂皇的牡丹,是以在抽花签时也很盼着能抽到它。
啪——
签子落在桌上。
沈兰亭几乎是在签子落下的同一时间立刻用手将之盖住,不大敢直面现实。
“谁帮我看看?”她左顾右盼,看样子要她自己看是不能了。
“阿寅。”沈兰亭用手压着花签将之推向周寅,“你是寿星,今日运气一定顶好,帮我瞧瞧。”
崔骜嗤笑:“那你该让她帮你抽。”
沈兰亭瞪他一眼,又懒得与他口舌之争。她可怜兮兮地看向周寅,周寅则很温顺地将她压着推来的花签取出。
周寅细细端详,抿嘴一笑念:“花开时节动京城。”
沈兰珏听闻皇妹得偿所愿,恭贺道:“恭喜皇妹。”
沈兰亭这才捂着耳朵反应过来:“是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林诗蕴道。
沈兰亭隔着两个人也要伸长了胳膊去抱周寅:“阿寅,果然我说让你帮我解签是对的。”
周寅不好意思起来,更不居功:“是你掷得好。”
她将签翻过来看了读道:“百花之首,席上共贺一杯。”
所有人一同举杯。
“司月殿下,请。”谢荇不卑不亢,渐入佳境。
沈兰亭将手中签筒推回,司月这才取过,学着众人的样子掷了。他不似沈兰亭那样患得患失,事实上掷出个什么来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根本不信这些封建迷信,只信人定胜天。
因而他自己看也未看,先将花签向众人。
“香红嫩绿正开时。”他正坐在谢苗对面,谢苗最先看到花签上的字样,看了便念出来。
“是凤仙。”沈兰珏道,“花如凤鸟,头足皆俱,是好花。”
司月本不信这些,听到这句签词却一怔。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与他如今境况何其相似。冷蝶饥蜂诚然还在酣睡,尚不知凤仙已开。他所做的,还没有旁人知晓。
“朝阳初上,上家饮一杯。”司月因对这签印象不错,特意自己念了注解,又笑起来,“我倒是好运,不过有劳公主了。”
沈兰亭得了好签,又是很能玩得起的,这会儿虽要因司月多喝一杯,依旧是兴高采烈的。
“好说。”她很豪迈地饮了一杯。
“轮到谁了?”喝完她问。
“该谈女郎了。”谢荇回答。
谈漪漪为掣个好签特意将袖子挽挽,这才像模像样地掣起签来。
“哎,有了。”签子一落,谈漪漪很期待地将签子拿起看,“桂花成实向秋荣。”
她念罢笑得牙不见眼:“桂花很好,我喜欢这‘桂’字。”
女郎们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喜欢的是贵。
“丹桂飘香,与下位同饮一杯。”她念完笑,“下位是谁?还未抽签就要喝酒了。”
沈兰珏无奈:“是我。”
谈漪漪虽意外,但因太子殿下脾气温和,心胸开阔,她并不怕他因此生气,还玩笑道:“连累您了。”
沈兰珏果真性子很好道:“这有什么。”
与谈漪漪同喝一杯后沈兰珏开始抽签,很快就有花签掉落。他随手拈来,待看清签上签文后神情微顿,又露出个习惯性的笑容来解释道:“我的不是花。”
“那是什么?”谢苗问。
“擢擢当轩竹。”沈兰珏微笑道,“是竹子。”
林诗蕴淡淡看他一眼,无怪他方才神情一窒。这句说的是竹子挺拔直立,然而下一句的意思则是青翠之中寓意来年春寒。连在一起倒颇有意味着太子日后处境艰难的意思,也不知这花签准是不准。
沈兰珏将方才一瞬的失神收敛得很好,不知是完全不信还是遮掩得好。他翻转花签又念:“立根破岩,自饮三杯。”说着自斟三杯饮下。
王雎只凑趣道:“竹本高洁,很衬殿下。”
沈兰珏只笑不语,他只听信诗中好的那部分就是。
接下来轮着谢琛,他在席上本就存在感很低,轮到他掣签他也是很迅速地摇了签出来,接着便将签拿起念:“更无柳絮因风起。”
“这是什么花?”谢苗猜不出这个来,问兄长。
谢琛将花签递给她看,谢苗看了图才明白:“是葵花,为什么是葵花?”
许清如很喜欢她,同她解释:“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
沈兰珏听了这句多看谢琛一眼,因这句不是别的,正是以葵花自喻向帝王表示忠心。这里便只有他是未来帝王,或许是上天暗示眼前这位阿寅的表兄正是可用之人。
谢苗拿着签,直接为谢琛念了注解:“葵花向日,向宴主方向自饮一杯。”
谢琛举杯向周寅饮了一杯,周寅向他点头示意。饮罢他将签筒推向林诗蕴,该她掷了。
林诗蕴掣了一根,伸指拈起,自看了遍才向众人。
戚杏看后笑道:“这签也只有你最衬了,冰姿自有仙风,是梅呢。”
女郎们纷纷赞同起来。
林诗蕴心中也微讶于这签的合宜程度,倒不是她自比为梅,而是这句的前一句是“玉骨那愁瘴雾”,与她过去的境况一模一样。梅花生长在瘴雾中,却不怕瘴雾侵袭。她家过去那糟污环境也与瘴雾无异了。
“风霜高洁,不流于俗,免饮。”林诗蕴淡淡开口,倒是很幸运的不必饮酒。
“若我也能免饮就好了。”许清如已经与林诗蕴比习惯了,这会儿见她免饮,也盼着自己能够抽着这样的签。
她闭眼一掷,有签掉落。听闻声响她才睁眼,微微忐忑地将掉落的花签拿过,看了后松口气神情古怪道:“故穿庭树作飞花,雪花也是花了。”
众人奇道:“竟还有这种花。”
“雪花雪花,怎么不算花。”许清如思索过后觉得雪花这花实在好极,尤其是在林诗蕴抽着梅花的前提之下。
况且这诗是写白雪嫌春迟,她若是雪,也觉得大雍的所谓春日来得太迟,该由她这白雪送春。
她看过花签的另一面后得意洋洋地看向林诗蕴:“梅须逊雪,雪却输梅,自饮一杯,梅花陪饮一杯。”这花签的确是写到她心坎儿中去了,如此她又和林诗蕴不分伯仲。
何况林诗蕴方才逃了酒,这回要陪她一起喝,的确是大好事。
林诗蕴毫无怨言,默默陪着许清如喝了一杯。
许清如喝完问:“该谁了?”
谢荇答:“该王二郎君了。”她将签筒收走,送到王栩跟前。
王栩对此并没太大兴趣,他只关心阿寅一定要抽个好签。因此他自己抽签时颇为随意,轻轻一摇就掉了签。
他拿起签可有可无地扫了一眼,人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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