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零)布局(安·圣紫罗兰)
「圣莱昂历两百四十八年,冬之月,五十一日。天气还算不错。
各种意义上,眼前的战争都已临近尾声。它持续了仅仅三个月,远少于历史上的两年——而情理之中,目前的境况也全然不同。
帝国、教国与艾尔德斯王国自起初结下盟约,弗里茨人随后成为友军,可我们没能在战争中取得优势。费米尔派出了大量的岩魔像和铁魔像——来自巫师联合会的遗产;以及高逾两公尺,口器足以撕裂铁甲的变异生物——蜘蛛,螳螂,蚂蚁,和叫不出名字的混合种。比起那些更可怕的,是足以以一敌百的「现世之神」们,还有莉莉……
莉莉·诺诺·埃达,生命的神使。
她一直梦想着获得力量,如今心愿得偿,我却不知是否应当为她庆幸。爱莲娜在信中说,莉莉似乎找回了自我,并选择留在这个世界,守护费米尔的理念。比起上次见面时,这是个好的转变,但绝非正确的选择。这无关善恶,只因为眼前的世界……本就不属于她。
对于我和艾利奥,此时离去是最为理性的选择。再次利用白橡木宫下方的那扇门扉,也许就能回到我们原本的时代。然而那样一来,费米尔·斯塔克的去向,以及历史上他许下的愿望,我便再无从得知。换句话说,属于我的第二场「冒险」,亦将以失败终结。
因此我留了下来,同时试着实现爱莲娜的愿望:让所有同伴平安归还。艾利奥一如既往地支持我,这很令人安心。无论前方是怎样的结局,我并非孤单一人。
如今联军退守于金岩城。费米尔的大军正向前推进,不出一周便会兵临城下。仅以战力来说,拥有莉莉的费米尔近乎立于不败之地。不过,眼前的一切起源于费米尔许下的两个「愿望」。从莉莉的情形来看,历史的分歧源于第二个愿望,以及所需付出的代价——或是诅咒。若我的猜测正确,这或许是仅有的机会。
我不喜欢失败,更不用说代价是我、艾利奥、以及许许多多的生命。只是信息不够充分,毫无瑕疵的计划就是天方夜谭。联军里的伊特人告诉我,向他们的「神」祈祷可以获得好运。那是个我从未读到过的名字,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既然莱昂诺斯与缇亚娜出现在这里,那这名「神使」,很可能同属于我们原本的时空。
无论事实如何,若你能听到我写下的文字,愿你眷顾我们,眷顾莉莉,阿尔冯斯,以及这个世界本身——
掌管因果的「心之主」……梅琳·格尔拉·芙洛大人。」
安写完最后一篇日记,来到中庭时,艾利奥·洛兰特仍在战斗。
他的对手是个中年男性,身材瘦高,披着教国军的战袍,其下并未着甲。他轻盈地向后撤步,用左手握着的铁木短剑拨开少年的进攻,右手随之一剑疾刺,将艾利奥逼退数步。
“不要急于进攻。”男人展开防守的架势,与少年保持着距离移动脚步,“看好敌人的动作,耐心等待合适的空隙——还是说,你已经累了?”
“没……问题,爵士!”少年用力吐出一口气,目光与剑尖仍旧锁定住对手,“放心吧,我别的没有,力气可多得是!”
安在一旁驻足,凝视着眼前的对战。当世的五十一位圣殿骑士中,仅论用剑的技艺,海克托尔爵士冠绝众人。他两周前来到金岩城,等待命令的间隙里,艾利奥主动请求对方教导剑技,而爵士欣然答应。
自那以后每天上午,两人都会在这里练上两个小时。艾利奥显然输多赢少。起初,往往他遭受十数次重击,也不见得能成功还击一次。但无论被打得多么狼狈,少年从未显出丝毫气馁,甚至爵士离开后,仍带着一身淤青继续修习。
原本而言,人类的身体终究具备极限,锻炼与修行也绝非数日之功。但与绿龙「碧长石」结下的契约,令艾利奥只需睡上一觉,就能完全消除上一日的伤痛与疲惫,潜能则仿佛被激发出来,每一日都比之前更强——
十天后的如今,两人已经打得有来有回。
年轻骑士再次发起进攻。他迅速逼近对手,作势朝右侧劈砍,继而化作一道刁钻的刺击。爵士侧过身体,右手架开「帕西法尔」,一脚直踹艾利奥的小腹。少年最后一刻挥盾格挡,蹬蹬后退两步,又立刻展开反攻。
安因为体弱未能习武,但她天生聪慧,从小旁观长辈和兄弟姐妹们的训练,对于剑术亦有着自己的领悟。在她眼里,艾利奥如今的剑术不算完美,却具备着独特的风格:凭借力量与速度缠住对手,抓住每一个机会展开攻势;对于自身要害以外的部位,则宁可受些伤害,也完全不考虑防守。
作为与碧长石达成过契约,体力和耐力都超出常人的少年,这确实是有效的战术。然而安明白,少年的选择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只有这样不顾安危的打法,才可能伤到……或是牵制住,那些远比少年强大的敌人。
“等待……空隙什么的。”少年再一次被击退,却没有停歇哪怕一秒,“如果没有机会,我就造它一个出来!”
他冲上,挥剑,闪避,再挥剑,每一次都比原本更快。安已经看不清两人的动作,只听到利刃破开空气,与剑盾交击的声响连成一片。可惜这一切都毫无用途——爵士轻松地挡下艾利奥的攻击,甚至有空指出他剑术中的漏洞。
半分钟后,伴随着一声闷响,艾利奥惨叫一声跌坐在地,又迅速跳起身来。海克托尔则吐了口气,垂下剑,看了安一眼,对少年微微颔首。
“很不错。”圣殿骑士的声音中带着赞赏,“在常人中,你已经是顶尖的剑手了。就算教国军里最出色的老兵,步战也没可能赢得了你。”
“差得远呢。”艾利奥望着自己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我打不过你,也赢不了爱丽儿、胡鲁曼……和莉莉团长。”他抬头看向爵士,似乎带着某种期望,“我听说……圣殿骑士能够得到超越常人的力量,是这样么?”
海克托尔摇了摇头。
“圣殿骑士只是封号,而非权位。”他平和地说,“任何做出足够功绩,或是自身能力得到认可的「光之主」信徒,都可以受封这一称谓。他们拥有的力量或许与教会有关,却全部是通过自身努力所获。”爵士解开绑在手臂的小盾,将木剑挂回腰间,“变强没有什么捷径。”
“我……明白了。”少年咬着下唇,似乎仍有些不愿放弃,“那你是怎样获得封号的?”
“二十五年的修习,一万两千场战斗,少量天分,还有一点点运气,大概如此。”海克托尔注视着艾利奥,“你已经得到了机遇,有着必要的天资,而时间和经验,是看似漫长,却最为简单的部分。保持耐心,坚持下去,我的学生。”
他转过身,向一旁观看的少女抬手致意。“凯洛将军……还有安小姐,你们做出决定了么?”
安收敛神情,认真的点了点头。
“辛苦了。”海克托尔表情未变,仿佛那个答案对他无关紧要,“那我先去议事厅,等会儿见。”
少女望着对方远去,将怀里的本子抱紧了些。而下一刻,身边传来的熟悉嗓音,消融了她心中潜藏的顾虑。
“我知道我还不够强,但是……”少年将手掌搭在她肩头,即使隔着厚重的披肩,安仍能体会到一丝暖意,“就算来上两个莉莉团长,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安。”
安莞尔。她早已不去思索自身的安危,忧心的则是计划成败,以及这之间将造成的牺牲。不过……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的确相当不坏。
「我相信你。」她翻开本子,轻盈落笔,「走吧,我的骑士。」
……
“我不同意!”
阿方索·德尔克伯爵的大嗓门刺穿议事厅的厚重门扉,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那不过是一片噪杂中最显眼的部分——听着仿佛闹市般的熙攘,安完全可以想象,聚集着联军众多将领的大厅里,目前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是战争,只是毫无价值的送命。”似乎什么物件被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锐响,“我们死伤的人不计其数,却连那头巫妖的毛都没能摸到!”伯爵冷哼一声,“教国想发起圣战我没意见,但你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赢下这场战争?”
年轻骑士帮她推开大门,扑面而来的声浪顿时强了几个等级。一部分人向门口投来目光,更多的则沉浸在争吵之中,丝毫不在意她的到来。
“没试过怎么知道。这可不是贵族间的小打小闹——你自己想想,如果胡鲁曼·斯塔克赢了,大陆会变成什么样子。”反唇相讥,他是圣殿骑士的第二十一位,前天刚刚到达此地,“我的手足同袍死了五个,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他翻了个白眼,“你们这群帝国人,平时成天嚷嚷着历史的荣光,结果现在怂的不成样子。”
“那只说明你们蠢,看不清敌我的差距。”伯爵冷笑,“要我说,不如干脆投降算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多活几个人。”
“是啊。贾斯汀和阿尔盖已经倒戈了,你要不要也跟他们一起?我倒想知道,那头巫妖会分你们几根骨头啃,还是把你们一把火当祭品烧了!”
“你也只配逞点口舌之利。”伯爵转过身,一脸不屑地走向大厅之外,“除非你们的‘光之主’下来帮忙,否则我绝不可能——”
阿方索的话语中断在喉咙里,面色一阵青白——艾利奥松开安的手,侧跨一步,将寒光闪闪的「帕西法尔」横于他胸前。伯爵瞪大眼睛,想要说些什么,但年轻骑士打断了他的话。
“伯爵大人,身为联军的一员,出言投敌动摇军心,按律可斩。”少年轻微躬身,目光锁定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然后提高音量,“凯洛元帅与圣紫罗兰将军已经找到了取胜的方法,你们不打算听一下么!”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众人向两侧分开一条道路,安挽住艾利奥的手臂,不疾不徐地迈开步伐。他们从阿方索的身边穿过,听到对方不满地哼了一声。
“一群小鬼头。”他嘟哝道,“哪里知道生命的宝贵。”
安没有理会他。两人踏上柔软的金色地毯,一路来到大厅尽头。帝国的智将抬起头,越过长桌上摆满标记的地图,用探询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将几张折好的文字递给对方。
“辛苦了。”凯洛颔首,然后展开纸张,依次仔细阅读。大约数分钟后,他重新折起全部纸卷,将它们交还给安。
“第一个方案有多少把握?”他问道。
安轻轻吐了口气,提起笔,翻开本子。「几乎为零。」
凯洛嗯了一声,显得毫不意外。“第二个呢。”
「根据战场的局势,在一成与两成之间。」她握笔的手有些僵硬。
“第三个方案……”凯洛微微皱起眉,“没问题吗?”
安抓住艾利奥的手,从那里传来令她安心的温度。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帝国的智将张开五指,按住长桌上的地图,“「她」已经决定了吧?”
艾利奥帮忙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她说……有债应还。”
“这样就好。”凯洛沉吟片刻,望向桌旁空无一人之处,“那么,请您现身吧,维斯女士。”
议事厅内一阵骚动——仅限教国众人,以及‘黑鸦’的诸位骑士。安随着凯洛的目光转过脸,看到那名传说中的‘女士’,正随着象征性的,仿若流动水银的黑色长裙,自空气中缓缓凝为实体。
——缇娅娜·维斯·玛尔。赋予消亡的「地之主」。
房间里的大多数人脸色都有些发白,吵嚷着的也全部都合上了嘴。莉莉‘夺取’埃达的权位,仅是教会的一面之辞;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则是存在了数百年,具备强大力量,与众多信徒的「神祗」本人。
女性胸前仍然插着那枚湛蓝的水晶碎片,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威严。她缓慢地抬起目光,环过整座大厅,然后开口。
“不必在意那名伪神。我能杀掉亚历克斯,同样可以杀掉她。”
“可是,玛尔大人……”法兰克子爵踌躇着开了口,“您不是……”
一团昏暗的光芒笼罩住他。子爵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甚至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便化为一捧黑色尘雾,顷刻消散无踪。
“别质疑你们不理解的领域。”缇娅娜冷冷地说,“无知可以得到原谅,而愚蠢不会。”
黑袍的女性合上眼睛。那一刹那,安仿佛看到了自己——乃至这里所有人的死。她扶住艾利奥的手臂,感觉全身浸满冷汗;而初次见到缇亚娜.玛尔的众人,已经有一小半跪倒在地。
幻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让大厅中彻底鸦雀无声。
“好了,现在最困难的问题解决了,我们与对手又回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凯洛适时地打破沉寂,“当两方势均力敌,决定成败的不仅是事前的准备,还有每一名将士的斗志与信念。”他停顿了片刻,“在这里的诸位,有谁真的期待战死沙场?”
无人应答。
“很好,这说明你们是人类,而非失去感情的机器。因为我们怕死,面对着全人类,乃至全大陆的存亡,我们才必须做些什么。”凯洛平静地说,“告诉你们自己,以及你们的部下,这肯定会牺牲许多人,但至少我们是站着死去,而非蜷缩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地灭亡。”
“我有个问题。”艾尔莎·科恩开了口——她是玛尔的骑士,也是坚定的「抵抗派」,“费米尔·斯塔克……和莉莉到底想做什么。您知道么,玛尔大人?”
“我不清楚。”黑色的女性望向艾尔莎,“我只知道,自从半年前,他就通过「黑鸦」的信徒,尝试研究我的力量……以及杀死我的方法。”
“他想要……”艾尔莎瞪大眼睛。
“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去问莱昂诺斯。”缇娅娜抬起手,从胸前轻轻抚过,“或许他打算成为唯一的神祗。‘父亲’不容许这样的传承,但名为费米尔的那个人类,已经无法用常理判断。而站在我——以及你们「光之主」大人的立场上,唯有尽力阻止它的发生。”
“等下,那然后呢,他又想干什么?”另一名女性黑鸦骑士难以置信地问,“费那么大力气成了神,总不能只是为了毁灭世界吧!那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他可能做任何事,当然,也可能不做任何事。白塔巫师曾对他的父母见死不救,他因此而憎恨人类也说不定。”凯洛敲了敲桌子,“有萨奇人、白塔、以及联合会的例子在前,你们愿意将自己的命运,赌在费米尔的怜悯上么?”
“当然不会。说实话,为了莱昂诺斯大人,我不在乎我这条性命。”海克托尔走出人群,站到凯洛面前,“但我想知道,你们准备了什么计划?”
凯洛认真地看着他。
“因为显而易见的理由,我无法在这里说明整个方案。我可以保证,在战斗开始前,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适合的任务。而计划的成功率……”他站直身体,语气平静而自信,“接近百分之百。”
“为了所有智慧生灵的生命和自由,以及艾尔大陆的存续,请诸位相信我,相信安,以及缇娅娜·维斯·玛尔女士。”
四周的纷杂逐渐归于沉寂。即使只想保命的人也明白,眼下不适合提出任何反驳言论——如果他们还想活着走出这座大厅的话。
至于那之后,安并不在意。哪怕那些人选择当逃兵,甚至投敌也好,对于她的「第三个方案」都毫无影响。
“我发誓。”凯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将是你们一生里,直至风烛残年,也绝不会后悔的一次决定。你们将亲手保卫眼前的一切,你们中的每一人,都是整个大陆的英雄。”
“现在,回到你们的营地,养精蓄锐,保持健康,等待时刻来临。我宣布,这一场战役的名称是——”
安合上眼睛,将双手放在胸口。她知道凯洛将要说的话,并在心中与其一同默念。
“——神殒。让我们结束战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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