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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连绵细雨没有停的征兆,  安芜穿着面料轻薄的校服在雨夜冷得哆嗦,江朔坚持让她回家换衣服。

        安芜换了套秋冬的毛绒睡衣,小兔子的帽兜罩在脑袋上,  抗住了寒凉的水汽。

        江朔坐在她房间外侧的檐廊下,  檐廊不够宽,雨线在距离他身前两步处淅淅沥沥的落着,  串成一幕透明的雨帘。

        安芜坐在他边上的位置,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

        “擦擦水。”

        江朔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伸手接过。

        转角处的路灯很暗,  连上楼的台阶也照不出形状,天色很黑,屋里的灯透过玻璃窗在他们右前方照出一个田字格。

        两人的身影隐在暗处。江朔穿了一身黑,安芜辨不出他的模样,  只感受到他周身散出的温热气息。

        黑暗无声,  凉飕飕的冷。

        这样的氛围刚刚好。

        安芜拢紧外套,  沉默了会儿轻声开口。

        “江朔。”

        像是想确认他人的存在,安芜唤了唤他的名字。

        “嗯。”江朔应了一声,  给她回应。

        “刚刚,我不是故意想要进赌场的。”安芜轻声解释:“我只是,  在那看见了我的后爸。”

        “我妈妈生病发高烧躺在床上,我出去给她买药,  然后……”

        “然后在那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在赌博。”

        江朔闻言一顿,偏过视线看她。

        “那个男人叫宋康胜,  是我妈妈改嫁后的对象。”安芜抬头看着雨线,  喃喃出声:“这里不是我的家,  宋康胜也不是我的爸爸。”

        她的爸爸叫安才哲,是屏安镇上一位普通的语文老师。

        屏安是南桥市一个普通的小城镇,不富裕,是盛产毛竹的乡镇。在南桥市经济并未发展的过去,小城镇人日子清贫,安才哲是镇上少有的高中毕业生。

        他为人老实本分,又刻苦努力,初中毕业后考到南桥上高中,也就是在那遇到了舒秋芸。

        舒秋芸是城里女孩,她比安才哲小好几岁。一次偶遇安才哲好心的指导了她的作业,自此两人就有了书信来往。

        高中毕业的安才哲被分配就业,他最后选择回到屏安,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

        而在这些年里,舒秋芸一直和安才哲保持着联系,他们感情迅速升温最终相爱。

        舒秋芸想要嫁给安才哲,可任何一个父母都不会愿意女儿嫁到陌生的穷乡僻壤。

        这桩婚事几经纠缠,安才哲最终还是如愿娶到了舒秋芸。

        从无忧的城市来到小城镇,舒秋芸一时不能适应,安才哲心疼愧疚,再加上他大舒秋芸好几岁,婚后极其宠爱她。舒秋芸不会干活,睡到日上三竿,安才哲发完工资就给她买各种礼物,夫妻生活美满又幸福。

        可安才哲并不是独立的个体,舒秋芸的懒散也完全不符合乡镇妇孺该有的品性。

        婆媳关系矛盾,安芜的奶奶对这个儿媳非常不喜,只觉得安才哲是娶了一个腰不能弯肩不能扛的祖宗。

        表面的风平浪静在安芜出生后被打破,她的奶奶再也不伪装对儿媳的鄙夷和讨厌。

        老一辈人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这在贫寒的乡镇尤盛。女孩不能传宗接代,接不了血缘的根,是终究要随风飘零的废叶。

        她奶奶不乐意安才哲的工资都被舒秋芸挥霍,也不愿意他把钱花在终究为别家人养的女孩身上。

        而那一年,安才哲的弟弟安有贵老婆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自此,她打起了督促安才哲扶持他弟弟安有贵养家的主意。

        安有贵和安才哲性子截然相反,安才哲大气、努力、稳妥、善良,安有贵心眼小

        、懒惰、自私自利。

        他成绩不好早早辍学,可奶奶却说那是因为家里穷仅能资助一个孩子上学,机会给了安才哲,安有贵才会落得如此贫寒的下场。

        安才哲老实好唬,也深信是自己间接造成了弟弟如今的人生。

        他出钱给安有贵娶妻,资助他盖房,资助孩子上学。安有贵也享受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

        于是此后,安才哲几乎被推使着变成了一个“扶弟魔”。

        日子本来也就这样过着,安才哲宠溺舒秋芸,安芜从幼儿园到初中的课业全部由他负责。

        因为安才哲是学校老师,安芜从一年级起便由他穿衣洗漱、吃早饭然后送上学,放学了安才哲接她回家,晚上辅导功课,而这全程,舒秋芸都非常轻松的睡着懒觉。

        安芜一直觉得爸妈非常相爱,因为早上离家的时候,爸爸都会叮嘱她小声一点,然后父女俩蹑手蹑脚的出门。

        家庭和睦,夫妻生活幸福。

        安芜本来以为她的人生会永远这样幸福下去的。

        可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初三那年。

        就在安芜刚得知自己拿到屏庄中学保送生名额的那天。

        一个雨天,安才哲骑单车回家的路上为了救一个闯马路的小学生被一辆超速的摩托车撞飞了出去,摩托车勾着他拖行一路,一地血痕。

        安才哲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安才哲的离开让她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舒秋芸失去了丈夫,安芜失去了亦师亦友的父亲,悲痛充斥着这个家庭。

        从悲痛中缓过来以后,她们才渐渐的反应过来,失去了安才哲她们几乎就失去了所有的靠山。

        一个上门的女人和被轻视的孙女,哪里能得到婆家的善待。

        罪魁祸首是个未成年,父亲只拿到了一小笔赔偿款。

        而在这之后,祸不单行,屏安发了一次特大洪水,洪水冲垮了许多房屋,山体开裂,安芜家的住所成了危房。

        危房搬迁项目启动后,安芜家的房子得到了一笔搬迁款。

        搬迁款按面积清算,灾民搬迁的赔偿款不多,可这笔钱却彻底的将安家表面的平和撕碎。贪婪与偏见在钱财面前再也不加掩饰。

        婚前建房、户主信息、宅基地归属等等问题扯开拉锯战。安芜奶奶下定决心不想让母女俩拿到一点红利。

        外人、寡妇、女孩……

        在那段时间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和“邻里乡情”让母女俩几乎被所有人孤立。

        复杂的归属问题,材料缺失,证据不足、村官调节、律师交谈,再加上安有贵的威胁、奶奶的泼街谩骂,这让舒秋芸精疲力竭几乎崩溃。

        最后的最后,舒秋芸和婆家达成一致,拿了独属于安芜的那一份款项。

        婆家再也没有了容身之地,舒秋芸迫不得已联系了自己的哥哥,她带着安芜离开了屏安,回到了娘家。

        那是安芜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外婆。

        舒秋芸坚持嫁给安才哲的决定让家里人彻底和她决裂,舒秋芸的婚礼他们没有参加,安芜出生他们也没有来探望。逢年过节俩人都被关在门外,避而不见。

        安芜没有见过外婆,她们也并不亲近。

        而缺失的成长陪伴也意味着,她们永远都不会亲密。

        娘家没有给舒秋芸带来归属感,这里已经是舅舅的家,再也不是她们的家了。

        安芜还记得有天一晚上醒来,听到了舒秋芸蹲在门外哭泣。

        爸爸去世后,那个曾经被宠溺的母亲几乎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被指指点点的时候没哭、被安有贵威胁的时候没哭、被奶奶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也没有哭。

        可在回到娘家后的每一天,她几乎哭的像个孩子。

        安芜摸黑过去抱住了妈妈,听到她抽噎又断断续续的说:“这里以前……明明也是……我的家啊……”

        “怎么就不是了呢?”

        是啊,怎么就不是了呢?

        本以为回到了南桥就会脱离苦海,可谁知道又再一次被深深伤害。

        她们好像一直逃不了重男轻女这根深蒂固的思想。就像是没有牢固根茎的浮萍,抓不住一块泥土。

        靠着残叶,随水漂流。

        离开屏安后,安芜放弃了保送屏安中学的名额,选择参加自考,她的成绩优异,几经周转后考入了南桥中学。南桥中学是南桥市最好的高中,安芜也开启了住宿的生活。

        外婆家离南桥中学其实很远,南桥中学在市中心,外婆家所在的区到学校需要半天的路程,因为高中学业紧张,安芜几乎要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也正是因为母女分别,安芜没有察觉到舒秋芸的变化。

        死了丈夫的女儿回娘家寄住,舒秋芸几乎成了邻里街坊日常的谈资。

        渐渐的,外婆开始给舒秋芸相亲。

        她的条件并不好,死了丈夫还带着一个女儿,吃了贫穷的苦后外婆挑女婿几乎只看中一个条件,那就是钱。

        舒秋芸被安排着见一个又一个男人,母亲的催促、邻里的议论、形形色色的男人让她变得麻木不仁,她也越来越淡漠。

        鲜嫩的花尝尽了人间风雨,最终褪色干枯。

        一年后,舅舅给舒秋芸介绍了宋康胜。

        一个四十岁未娶妻的单身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暑假放假回家,舅舅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安芜继续说:“她说妈妈要再婚了,我要跟着她到新爸爸家里去。”

        “新爸爸就是宋康胜,后来我就跟着妈妈来到了岱安,也从南桥中学转到了岱安八中。”

        她断断续续的说完了之前的所有遭遇。

        这些话她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就想说了。

        她倾诉的时候江朔一直都没有插话,只淡淡轻“嗯”着。

        安芜没有察觉,她在肩膀颤抖的时候,江朔悄悄的凑近,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半环进自己的胸膛。

        江朔静静听着,听她哭,听她说着那些遭遇。

        她每哭一声,都像是在拽他的心脏,闷的窒息。

        他紧紧的抿住唇,侧脸轮廓线被咬的绷紧。

        他不知道,这么胆小又沉闷的姑娘以前到底是遭了多大的罪。

        也瞬间想通了为什么她会一次次的躲着自己。

        因为被议论怕了,也被孤立怕了。

        没有靠山的树苗要学会卑躬屈膝,没有靠山的树苗做不到肆意疯长。

        因为没有人会站在它们前面去扛肆虐的暴风雨。

        所以她学会了藏心耐心,收敛锋芒。

        可他混蛋。

        他混蛋的一次次的把她推到旋涡中心,他的锋芒还是伤害到了她。

        江朔探手把她眼泪捻掉。

        “不会了。”他说。

        以后不会再勉强你。

        也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安芜身子抖了抖。

        她摇头说:“可是江朔,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会永远都不好啊?”

        “不会的。”

        “可搬到了岱安,一切还是……那么那么的糟糕。”

        宋康胜并不是一个好归宿,安芜不喜欢她,从初次见面就不喜欢。

        初见面时,她细细观察过宋康胜,

        他喜欢抽烟,一天要吸一包,他很邋遢,烟

        头往地上丢,穿完的衣服随手一甩。夏天很热,他还会无意识掀肚皮。

        宋康胜几乎不和安芜说话,她不在意这个,因为和他过日子的是舒秋芸,只要他对妈妈好,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可现实到底比想象的残酷。

        一段新鲜期过后,宋康胜再也不遮掩自己的本性。抽烟喝酒赌博,他懒惰成性,阴晴不定,也开始对舒秋芸颐指气使。

        她看到舒秋芸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沉闷。

        而在今天,妈妈躺在床上生病的时候,他居然在外面赌博。安芜在外面听完了他们所有的对话,那些男人嘴里没有对母亲的半分敬重。

        “我当时,就是想要冲进去骂他的,我妈妈在生病,可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安芜坐在石阶上,视线被雨雾糊住,然后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落在手机镜面上。

        相册里躺着一张照片,明显是用相机拍的纸质照片。有些糊,男人轮廓不清楚,只是唇角的笑容却异常明晰。

        泪水止也止不住,她抱着肩膀轻颤,“江朔,怎么办。”

        “我好像,还是……还是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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