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喝粥西天的僧律,是日中一食
这是个简单的两进徽派院落,外头三间,是会客、厨房和杂物房,四方天井中的池子,隐约积了浅浅一潭水,正是昨夜害的江小蛮睡不着的那场微雨。
外院里头一派寂静,她摸到厨房外,就听得里头舀水生火的响动。
屋子里虽然没了雾气,却实在暗得厉害,灶台上燃着盏防风的宫灯。
“只你一人吗?内宫监也没拨两个人?”伤了腿,她走得着实有些累,一手扒在门框边,又仔细听了回周围的动静。
“本是要调拨,只是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他利落得将柴火劈散,朝灶眼里码放齐整,又用火信子引燃捆稻草,塞了进去。高大的身子弯得极低,等看着木柴引燃了,灶眼不会灭后,又迅速起身,往大锅里倒了两碗水,又抓了把小米,拿勺子舀了两遍,也就成了。
这些活江小蛮哪怕在莽山上,也是没机会做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火造饭的动作,先是觉着有趣,继而想到他过着这般清苦的生活,心里头立时便泛滥起不忍来。
“朝食只吃这个吗?”见他停了手,开始收拾起灶台,江小蛮四处张望,妄图能找着些旁的点心吃食。
提耶拿碗筷的手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示意她到里头来坐。
外头凉冷雾浓,清冷无边,而此间却火光湛然,烟火气和暖。反差如此巨大,不由得便叫人要卸下那些沉重的担子。浮提耶沙想了想,见江小蛮穿得不多,便朝灶眼前又搬了张圆凳。
内宫监到底也是看身份行事,他们只晓得这是个还俗的和尚,分赐的院落布置的也就并不十分周到了。
厨间陈设简陋,只有两处能坐的地方。
男人俯身坐在马扎上看火,而江小蛮坐的那个圆凳,年代久远又撑角极高,有些像修葺房舍的工匠留下的。
两个一高一低,江小蛮双腿离地悬空了一段,这样的姿势,她终于才能微微俯视他一回了。
“西天的僧律,是日中一食,早晚都只能药石的。”提耶用火钳子拨了拨灶眼,拨大了柴火间的空洞,炽热的光影顿时又亮了许多。
江小蛮歪了头看他,越发觉着那双眸子的灵澈深刻,噼啪燃着的火堆,倒映在他眼中,整个人像是亘古的神祇,千百万年得活到了如今。
火光将他异域面容上打下阴影,明灭无定得柔和了不少。
她再一次看呆了去,张口便想问他是不是活了上万岁,连那几世几劫的记忆都从未忘却。
好在及时转过念来,朝灶眼边搓搓手,诚恳道:“日中一食?一日里头只吃一顿正餐?是延年养生的法门吗?药石又是什么,能吃吗?”
说到吃食,她是最在行的。僧戒传入中土,也演分出许多派系。近来她恶补了不少佛典,听得‘日中一食’时,晓得是要受苦的戒律,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天然本真的讶然。
听她问的认真,提耶从灶眼里收回火钳子,暂时放下家国苍生的沉重,与她耐心解释了起来。
“延年养生是道家的说法,日中一食是为清净无欲。正午前舀好饭食,坐定了只食一餐。而早晚倘若腹中饥饿,则可寻觅些稀粥米汤一类,以作疗饥,是故称为药石。”
他面容温和,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越发显得温良沉郁。
“啊!日日这样吃,那早晚岂不都吃不着好吃的了?”
想起节制饮食的这段日子,她都快忍得发狂了。也就才十来日,便彻底破了功,可出家僧众,却要年复一年日日如此,实在不知如何忍受。
见他听了这略夸张的问话,虽未立刻反驳,却是唇角动了动。只是一个极浅淡的笑,却让江小蛮鼓起了勇气,略偏了头凑近了些,认真地将心中所惑问了出来。
“可是这样拘着自己吃喝,难道不觉着活着没趣,不觉着辛苦吗?少吃些就能得道成仙,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许多沙弥都曾有过这等疑惑,只是当着尊长师者,是断然不会这样问的。
可若不明白戒律的要义,只以为在受苦,那守戒也就真的只是个苦差了。
江小蛮恰问在了点子上,探究的目光天真纯善,略偏的脑袋朝下俯视。
可是这个低头俯视的动作,却在她原本就圆润的下颌边,分压出了一道交界线。然而,江小蛮自个儿,却是丝毫不知。
提耶一抬头,正欲作答,却是微微一愣。
江小蛮虽不是美艳倾城,相貌里却也有些独特精致之处。她是个标准的瓜子脸,下颌偏短,又隐没在丰润的脸颊里,正视着瞧,也就是个稍稚气的小圆脸。
而一旦缩脖子低了,机缘巧合的,有时就成了这副双下巴的模样。
一般人胖起来有了双下巴,那决计是不大好看的。可江小蛮还不是太胖,浅浅一层压在项侧,朝上看,殷红的檀口边,那对整齐小巧的门牙自然得显露出来。再朝上,黑白分明的杏眸,天真赤诚的,似是包含了世间一切纯善和美好。
实在是这么瞧着,神似鸿蒙初开,分毫也未历过世苦的一种山鼠。
提耶看了眼,立刻就转开头去看灶眼:“酒池肉林、海味山珍,看似是欢愉享乐,却不知乐即是苦,一切苦痛的根源就从口腹之欲肇始。”
“苦就是苦,吃不着就是苦。乐就是乐,吃着想吃的就是乐……”偷觑了眼自己腰间的肥肉,她依旧固执地问了下去,“佛典总是说些饶舌的话,乐即是苦,分明不对嘛。乐怎么就是苦了呢?”
若是一般小沙弥,被问到这份上,恐怕就要回避甚或是恼了。可提耶不同,他仔细听完,笃定回道:“‘有’是苦,‘无’亦苦。‘有’苦与‘无’苦相比,贫僧……还是觉着‘无’苦轻些。”
米粥熬得差不多了,他起身越过江小蛮,小心得注意不去碰到她的伤腿,自觉方才的话她也许听不太懂,便走到灶前又补了句:“世间至苦,便是从家业美满荣华权势,到流离无定族亲凋零。释尊当年正是彻悟这点,才远离名位俗情,托钵远行。”
木质的圆盘锅盖掀起,小米的香气顿时溢满了整个厨间,氤氲的烟火气熏得他深刻眼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等一切空无,失去的时候,你便晓得,从前享有的乐,都会成为当下的苦。”
江小蛮砸砸嘴,极为认真得细细思量了一遍他的话。在汤勺舀满她面前的两只瓷碗时,她似乎明白了些,又觉着绕得很,不大好真实地体会这些。
两个又对答着说了好些没边际的话,初冬的天气,米粥一会儿就冷了。提耶试了试温度,也不用小菜点心,就慢慢将一大碗米粥喝了个干净。
江小蛮并不大饿,见他喝粥不再说话,也就端起自个儿略小些的碗,寡淡无味地喝了起来,时不时偷眼去瞧两眼。
这般无味粗淡的事物,她是从未吃过。然而厨间余热未散,灯火融融。但见他连喝米粥的样子,都是那般虔诚淡然。江小蛮觉着粥的温度,一路从手心烫到了心里,又是偎贴又是悸动。
一直到喝碗粥,两人都未再说什么。
见提耶又转身收拾锅碗去了,她犹豫着看了眼小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米粥,极快地撅了撅嘴,将碗朝灶边一搁,到底还是没喝下去。
瞧着他伏在灶台边,舀了水洗刷。宽阔高大的脊背微弯,她上前两步,几乎贴靠着,直接站在他身侧。
“方才那个问题,你还未答呢。”搓了搓缠着纱布的指尖,她下意识地就想拉住身边人的袍角。
“公主请说。”他未曾回头,刷碗的动作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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