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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百姓一大块烤得金黄喷香,被掰成了碎……


  冲破四关直到围城一月,提耶都鲜有整夜阖眼之时,是故这一夜,他上了塌去,一旦环了挂念之人,心里头总算松懈了些,本是还要说些过去来日的枕边话,却只是一句:“且宽心,再等上一二月,我不会叫人伤了你。”

  而后他便沉入酣眠,连一丝儿警觉也无。

  就着外间一盏昏黄宫灯,江小蛮小心得掰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她跪坐在里侧,一动不动地只是盯着他瞧。

  睡着的时候,褪去了那些威仪沉重,便将他高鼻深目的俊雅面貌更清晰得显露了出来。

  尤其是那点薄唇略扬,还不自知得微微开了一线,放在这么张宝相庄严的俊秀面目间,便多了些俗世间的落拓。

  提耶这般安睡模样,叫她一下子想起在莽山上初见的秋日黄昏。江小蛮禁不住眉间闪过悲苦,无声嗤笑,继而放轻了手脚,从他身上跨了出去。

  下塌后,她自是未去穿鞋,赤足踮脚地朝先前他解了佩刀的角落去。

  西北各部惯用弯刀,较中原的直刀要短却更灵活,王室喜于刀鞘外缀以玛瑙宝石,在汗王身侧的好几个部将,便都能通过佩刀的装饰玉石来判断身份,而面前的这把刀却是一无所饰。

  江小蛮握了刀柄,一厘一厘得极小心得将刀刃抽出。弯刀瞧着轻便对她来说却还是分量过重了,在最后一点寒芒闪过后,她将刀鞘缓放回原处,而后回身看向了床榻的位置。

  平和绵长的鼾声还在,她略略定了神,只是握了刀矗立着。

  恨他吗?

  理智上知道他先前说的句句在理,可心底里那股子悲绝恨意,要平息了去,又谈何容易。

  他对自己毫不设防,再强大的人,若是趁着熟睡之际,一刀劈颈,也是断无生还的可能吧。                        

                            

  弯刀实在是过重了,她一只手有些勉强,便想合掌去持。因是有些过于紧张了,左手背稍稍触及刃边,却是钻心一痛,顿时打破了迷蒙。

  原来看着素净不起眼,却是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一痛,当即打破了心念魍魉。

  要她亲手了解他的性命,那确是,下不去手的。

  江小蛮垂首苦笑,而后抱着离鞘弯刀缓行至妆台前,对着昏暗铜镜,她正身昂首,神色淡漠至极的,同镜中人长久地相视。

  她是城中最后的天家子嗣,此行西去,怕不知还要再受多少折辱难堪。世间事,皆要放下。江姓皇族可以湮灭,可苍生子民仍要活着。等天亮之际,她务要好生带着近万余凉国子民,安然无恙地去西土扎根。

  将刀柄搁于妆案一角,抵着两个弃置许久的脂粉盒子借力,她就这么站在冰寒的砖地上,两手捏着刀刃最锋利的打弯处,从额角开始,一点点为自己落发。

  外间的灯火只能透进一二,那刀身长度又不适宜剃度,动作间,便总难免要刮伤磕碰了。然而立在镜前的女孩却执意要将顶发修剪齐整。

  温热的鲜血一行行顺着耳际、眼角、鼻尖滚落,滴滴答答得落在妆台上,落在雪白的袍子上。到她将弯刀放下时,脚下热血冷透,已是汇成了小小的一畦。

  望着光洁头顶上的三道大口子,铜镜里的女孩儿却是满意地浅笑了下。青丝落尽的这一刻,有种释怀的轻松,在破城的这一夜,她才终是明白,世间一些执意出家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赤足踏上血洼,黏腻的很,她却也懒怠去理会。

  比起战场上那些致命伤来说,头皮上的口子也就是皮肉伤罢了。虽是一直臼臼得淌着血,可她却只觉得过瘾般的快慰。                        

                            

  云破月照,透过暗粉的窗隔在地上投出一方清辉。踏着血足快步过去,她悄悄支开了条窗缝,恰好半满的月色打在眉睫上,也打在雨后宫室连廊,影影绰绰的,没了喊杀尘嚣,愈发显出这一处偏殿的典雅精巧了。

  忽而想起韶光说过,李才人方入宫的时候,几被陛下宠去了天上。

  借了这短暂的静美无扰,江小蛮长出了口气,才彻底从这昼夜的噩梦里醒过味来。她忽而跪地合十,有压抑的清泪滚落而下。不仅是为了父兄姨母,也是为了这月余以来,菖都内外殒命的十万军民。

  数步之遥的床塌上,仍有绵长安详的酣音传来,可帐内人却是早已睁亮了双目窥伺黑夜。从刀刃出鞘的那一刻,他便已是所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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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江小蛮发现自己是在塌上,身侧衾被冷透,那人早已不在。枕边是一套浅青色的素雅男装,最上头还放了顶软和的灰色小帽。

  摸了摸头顶,却是不知何时被人洒了止血的药粉。

  当她被人带去主殿时,正逢阔延孜汗不耐地驱打昨日那个美婢。身段窈窕容貌艳丽的少女被他一掌挥倒在地,正在哀哀泣求着什么,而那个昨夜才得了她身子的男人,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的,任由几个副将把人朝外拖去。

  江小蛮算是见识了这些异族的罔顾人伦,她忍了又忍,到底是听不得那女子的哀哭,偏了身子在主殿门前挡下了那群虎狼。

  原来这女子昨夜初时伤了汗王,此刻便正要被拖去犒军。

  高位上的男人缓步而下,带了森寒笑意的鹰目在瞧见江小蛮的打扮后,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一把掀去灰色小帽,不可置信地笑道:“王侄的戒没破,这倒是又送了个进去。”                        

                            

  阔延孜汗从未信佛,倒是崇奉月神,不过是碍于西域诸部多数派的信仰,才一直容忍着,想要先借了大小乘的宗派一统西北。

  “此女原是我崔家的远亲,汗王能否网开一面。”

  他一把捏上她的下颌,凑近了细细打量上国嫡公主的面貌。纵是落了发,洗去了那些血污泥垢,这张脸上血色尽失,没有寻常女子的口脂粉腻,也远非是倾城绝色。可那眉眼中的清冷无畏,同衣衫下不堪一握的瘦骨,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反差。

  这样的女子,阔延孜汗没有见过,他下意识得舌尖舐齿,心情颇好地朝左右一扬手道:“就依公主之言,放了她,你们也都退下吧。”

  ……

  片刻后,殿内二人前后而出,走在前头的汗王对疾步趋来的侍从道:“让阿合奇领头先行,九千俘虏分作十股,分插三路军中,尔等断后。至于公主殿下嘛,就让她与民同甘,随宫里的俘虏同行吧。”

  江小蛮就这样被分属到了囚奴中间,原以为算是不错的结果,可行军开始后,她才知道为何史书记载的历次交战,俘虏的伤亡会那样的多。

  从菖都往西,顶着朔风行过了百余里,到金城郡外的山谷扎营时,已经是腊月了,九千俘虏已然锐减了十之一二。

  这其中有原先守城时便负伤的,更多的是年老羸弱的命妇贵女。

  他们大多是冻饿劳病,缺医少药,有时候夜里躺下了,晨起时就会听到一些营帐里传来亲人的哀哭声。

  惨况不亚于刀兵,江小蛮曾同几个不怕死的医官一起,去王帐里陈情过,结果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引了正心烦的汗王大开杀戒。若非提耶恰好过来奏报军务,那几个医官怕也就被处死了                        

                            

  困厄无奈地离了王帐后,江小蛮被一只大手拉去了树荫后,一大包还透着热气的吃食被塞进了她怀里。

  提耶背着光神色莫辨的,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缄默着转身即走。

  手心里的纸包还有些烫,打开一角瞧了眼却是一大块烤得金黄喷香,被掰成了碎瓣的馕。

  她看了眼山那头天色渐晚,凛冽风声愈大,不禁轻咬下唇,紧走几步赶了上去。

  伸手别扭地扯在他后肘的衣袍边,她凑近了低声恳切:“今夜里起风怕是好些人要挨不过,若是能匀两座毡房的绒料……”

  未曾说完,便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知道了。”而后那人撇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就朝军帐的方向去了。

  天还未黑透的时候,附近的疏勒国士兵都已搭好了行军的毡房,开始就地生火造饭。而江小蛮领着的这八十余人还在慢吞吞地编毡房的外墙,便是经历过这一场乾坤颠覆的血泪梦魇,她也不知是为何,依然觉着,只要是那人说过的话,许是就会实现。

  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他们这些囚虏也确是受了他不少照拂。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军士抱了几大捆颇重的羊毛毡过来,还用竹竿子捆扎的密实。囚虏中的男子皆带了镣铐,太医院的两个老大人忙上前去接,一路冻饿,却是差点被两个大毡子压的坐倒。

  两个军士交了差,又递过汗王转交的一封信件,上头盖了金城郡守备的印鉴。

  江小蛮也不避讳,疾步走到疏勒国兵士的火堆旁,拆了信件就看了起来。那些兵士同她随行了半月,见惯了她扶老携幼的模样,倒多是心生敬佩,如今也极少会再为难于人了。                        

                            

  金城郡是出菖都外的西北第一重镇,算是凉国最外头的门户,因调征渤海国之故,城中孤军不多,信件上守备亓郴涕泣上告,看着是要出城与敌国决一死战的架势,实则句句暗含着无力施援的退避。

  阔延孜汗让人将信转交,意思也是十分明显的了。

  江小蛮起身环视了四周,晚风愈发刮得急,有听不懂的异族语喊了几声,那些士兵忙在火堆外围添石头。这些日子,她算是真正看透了这混杂了七八个邦国的大军的实力——论作战,这些人好勇斗狠却是关内人不及;但若论国力民阜,却是远远落后大凉数百年不止。

  西行的路上,这些诸部汇集的将士,历经了多年的混战不休,其实也是冻饿疲乏,吃喝用度也没比他们好去哪里。

  凉国的门户,天高地阔,她一时感慨,俯身用墨块回了两封,又咬破自己的拇指,按了两处手印。一封为告诫守备亓郴,让他万不可开城启战。一封则令他转递勤王各军,她以凉国遗主的身份,感念亓郴护全城内百姓,并嘱托不必再启边衅。

  第二封信倒是看得阔延孜汗极为不屑,他是个野心比天大的狂人,自感年岁还轻,此次回去不过是休整巡视诸国,在月神面前,他早已发下誓愿,有生之年,定要让疆土东移,不死不休。

  不过虽是不屑,汗王还是颇为满意这两封信件,当即下令,派人用最好的竹藤牛皮和绒料,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为降国公主单独造了一间小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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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后,江小蛮从八十余人中将孩童和病弱者挑出,让他们去那厚实和暖的小毡房里休息。她陪了几个医官,还有后来重聚的羊环、画偃几个,一同在帐外与重病的人挨个熬药。                        

                            

  韶光和许集拢着手,抖抖索索地从大毡房里出来,他二人那日还是从木船上下来,也没能走成,被散在囚队里,是昨日里,递了块私藏的美玉与看守的将领,才被换到了这处队伍来的。

  朔风吹着,火堆又不敢离毡房过近。几个熬药看火候的人被吹得,一个个皆是脸色红白僵硬。

  “殿下,快去歇着吧,老奴也熬过多次药草,毡房里太闷了,换咱们来透透气。”

  许太宦说话虽弱气息却还算沉稳,口称殿下,却是执意抢过了江小蛮手里的破木勺,将她挤了开去。

  韶光却是心疼的厉害,只怕一说话就要落泪,干脆就只是嗯了声附和,用手就去曳她。

  两处毡房得了厚实些的材料,今夜算是避风的了,可还是冷得如冰窟一般。炭火木柴皆是有限,两个大毡房便连暖炉都未造。

  “女医说你前两日才退烧,快去小毡房歇了。”说着话,韶光从不合身的旧袄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手炉,塞进了她怀里,“听话,这几年你亏了身子,一会儿贴着脚,再好好睡一觉。”

  江小蛮自是要推拒,被她面上苦色一唬,也就乖顺地抱了手炉。有些不敢多看韶光的模样,说了句:“等到了西域,我定会说服汗王,到时候让咱么安身立命。”而后快步掀帘入了小毡房的门。

  小毡房不过方圆二丈,挤挨着躺了十几个病重之人,还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江小蛮看了眼,悄声走到那个吃了凉水后犯痢疾的幼童,见她口唇皱缩泛白,小脸虚脱苦痛,她蹲下身忍着悲酸低叹了声,递过手炉小心地放到她饿到凹陷的小肚皮上。

  忽而有些庆幸,宁儿被提耶抱了去,只假称是街边的孤儿,倒是也无人质疑的。                        

                            

  凉夜漫漫,这样的路,也不知还要走上多久。

  她抱膝挨坐于那童儿身侧,将毡房门边透进的残风挡了,蹙着眉一下下拍抚着似魇着的童儿。

  正思量筹谋间,画偃却是掀了帘子从外头急匆匆地过来,她搓了搓手,掩去神色间的闪烁,凑到她耳边说了句:“殿下,提耶将军来了,说是山坳里寻了处无人的汤池,许是能治病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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