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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被拒不必再争辩了,是贫僧的罪业。……


  平日里他冷清寡欲着一张脸,已然是把江小蛮迷得厉害,而今夜这眼波带情得一笑,几乎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傻笑着埋了头,揉着骆驼颈项将全部心绪藏下,指着远处的醉云阁道:“花仔怕是又累又饿,此地热闹过甚了,还是早些安置去。”

  第二日腊八一大清早,也是释尊佛诞,听说提耶要回闽宁寺一同参与庆典,江小蛮破天荒得没缠着,目送他离去后,朝梅儿吩咐道:“更衣梳妆,吩咐下去,我要入宫一趟去!”

  她穿上金丝缀成福字红裙,又梳了个幼童式样的双垂髻,再朝眉间也描上大红色的祥云花钿,嘴角两点面靥。起身转了圈,自觉讨喜乖巧,活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一般。

  一旁梅儿不停置喙说这般打扮不好,小家子气并不柔美。江小蛮凝眸再看眼铜镜,忽的回身,歪了头朝她一笑。

  但见眉眼口鼻无一殊艳,可这般妆容,趁着她愈发可爱无邪,虽说身量不够,甚至被衣饰勾勒得愈发臃肿。可正是趁着这张棱角全无的小圆脸,竟显出些唇红齿白来。

  “你不懂。”江小蛮笑得一派天真,手上动作却是强硬,坚定地推开梅儿,自坐轿撵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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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也是巧,今日早朝后,就有昨日大婚新妇不敬尊长的消息。具体闺中事由弄不清楚,却是莲贵妃恼了,私底下要罚邬月蝉。而景明帝顾忌邬中书的面子,难得管了闲事,便与贵妃闹了别扭。

  因此江小蛮入宫时,她阿耶正独自一人于殿内饮酒赏乐。

  景明帝正不快,神思恍惚间见了女儿一如多年前未及笄时穿戴,粉团儿般的脸上,是与自己多有肖似的眉目。勾心斗角的儿子子侄们,他早就腻烦了,这时候见了女儿,当即唤去御座旁,问她起居饮食。                        

                            

  殿中乐手正奏曲项琵琶,调门柔软音色绮丽。

  江小蛮陪着父亲也饮了口酒,忽的合掌憨笑着说了句话。

  “呵,若论琴技,这世上哪个又能比得上高宗。”景明帝残暴,鲜少能遇着不怕自己的人说话,又着实见了女儿喜欢,酒意下也就有些忘形,“蛮奴,随朕来,阿耶叫你听听这世上最绝的琴音。”

  原来这把五弦就放在皇帝日常安寝之处的密室内,景明帝亲牵了女儿的手进殿,连手底下侍奉了二十年的宦者都喝令留在了外头。

  揭开墙头的一幅山水古画,又伸手在墙上有节奏得叩击数下。墙体分开,后头竟是个不大的密室。

  皇帝亲自晃着身子,矮身进去片刻后,抱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跨了出来。

  他又去床头小屉里摸了块六角形的铁块来,按在木盒子的锁眼处,轻巧一转,机括咔哒响了下,曲项螺钿紫檀一把五弦呈现而出。

  做这些的时候,景明帝丝毫没有避着女儿。

  但见琴身古朴,断纹回旋蔓延,黑亮典雅的油光木香,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这就是太爷爷的琴吗?”江小蛮素来眼里无贵贱,可对着这么个举世难觅的孤品,却是难得的小心谨慎。

  她谨慎,江玮虽饮酒,却是更谨慎。

  “去去,有这么乱拿琴的吗?”明明她已经手脚极轻了,可景明帝仍是快速将盒子收了回去。

  “噫!阿耶刚还说若喜欢,赐与蛮儿也没甚。”虽是奇怪这么把旧琴也要如此宝贝锁着,她却也唯恐景明帝真的不舍得给,自己白来这一趟,当即急得叉腰鼓脸:“看来阿耶心里,一件孤品就比蛮儿要紧了,那就恕女儿告退了。”                        

                            

  说罢,也是狠了心佯作要走。

  江玮虽对先皇后薄情,早些年却是对独女爱的如珠似宝。据说江小蛮一岁上就会喊人说话的档口,其他也还年幼的皇子,竟是连着数月都没能见着皇帝一回。

  因了天师的谶纬,本就对女儿愧疚多年,如今只要她婚事一定,诸恶俱解,景明帝难得清醒之际,年纪大了,便总想无限度地宠着女儿。

  他半梦半醒地瞧了眼曲项上下,犹豫了片刻,当即捧着木盒子上前。

  “说好了,此琴虽说不上多贵重,却是我大凉至宝……”

  还没待天子再多啰嗦两句醉语,江小蛮诡计得逞般,朗声说了句:“多谢阿耶,阿耶最好了!”

  说罢,动若狡兔般的,一手合上木盒子抱过,连带着景明帝手上六角形的奇怪钥匙也一并拿了,福了福身一溜烟地就告退去了。

  留下话还未说完的皇帝,晃着身子紧跟了几步出殿,神色颇为落寞地瞧了女儿蹦跳着远去的背影。

  一旁许太宦忙上前,察言观色后问:“陛下多饮,可要歇中觉?”

  景明帝心口愈发空荡,烦躁纠结着:“不歇,无趣的很……速速寻两个胡姬来陪朕。”眼中浮上厉色邪气,分毫不见方才慈和长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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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暖阁,曲项琵琶的螺钿被擦得发亮,五条年代久远的丝弦被膏脂涂得顺滑。

  才从闽宁寺施粥出来,提耶就被候在山脚下的随从小四带了过来。

  数月来,折损死士空劳钱财,还牵累了好几个内宫的无辜寺人,最后终于探知了它的所在,天子卧榻,却是他们用尽一切法子,都无法靠近的。

  然而就是这样不可能得手的机密,如今就这般轻易放在了眼前。                        

                            

  提耶望着几案上随意横置的古朴琴体,一时间心绪翻涌,右手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在望向几案后的小姑娘时,转瞬又松开了。

  江小蛮还是中午的那番打扮,她自以为了解面前这把琴的分量,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比起自己寻的那些糕点罗衣,这把太爷爷的御用制琴,才是她寻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公主费心了。”

  压下心头情志,提耶侧身朝圈椅上坐了,抱琴在怀,珠玉零落噼里啪啦得调了音,就试着弹拨了起来。

  曲子是他日常多吹奏的,以这五弦奏出,却是气象愈浑,又是另一番日月。

  江小蛮痴痴地听了开头,辩了曲子,一时受曲音感染,当即取了自己的箫来,同琴音相和起来。

  忽的五弦并声,萧音突兀。

  听出了她的错漏,圈椅上的男子眉角微动,一手抱琴,另一手示意她递箫。

  “这处气音回转不对,公主且听。”说着长指按孔,音色呜咽绕梁回旋。

  示范完了,他将紫竹箫重新递回,就见女孩儿粉团似的脸上,肉眼可见得殷红了一片。提耶后知后觉,顿时从千里外的故国河山里回过神来。

  他猛地从圈椅里站起,仍是单手抱着琴,几个转念间,就要被纷乱思绪搅扰。

  “实在是此琴音绝……唐突了。”说着他眉峰耸起,显是奔走一日疲累了,“公主若是首肯,但借此琴一宿。”

  正在心悸的少女抬眸,当即回道:“你只喜欢便好,往后就留着吧,不必还我的。”

  将人送走后,江小蛮梳洗沐浴,时不时就要去看那紫竹箫两眼,一会儿低声偷笑,一会儿又捂了脸垂眸。

  “呀,环姐姐,你瞧公主今日,莫不是遭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方才我瞧见何大人抱了把曲项琵琶出门,带个兜帽……”

  水雾氤氲的白玉汤池中,江小蛮捧水朝岸边女侍泼去,一边气鼓鼓地羞道:“乱说什么呀,不许你们乱说!啊啊啊!”

  一室春色,祥和融暖,一直到多年后,她才晓得,她送出去的不是孤品奇琴,而是大凉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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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胪坊的徽派小院的油灯燃了整夜,容色出世的男子将名琴反复勘验,即便是油灯昏暗,神色严峻,褐发寸长,也丝毫没有掩去他周身的气度。

  乐器内藏图,却分毫未影响音色?又因不好擅动此琴,摸索细勘了一整夜,天明时分,他脸上神情一松,始终淡蹙的眉峰才终于伸展了。

  卸了第五弦,拔出木质转轴,他闻了闻转轴截面,鼻尖传来一股淡极的松油味。

  小刀一挑,拨开了封蜡,一张卷作筷子粗细的布帛被扯了出来。

  “快,去调化些一样色调的松香来。”

  布帛展开,凉国千里国境关隘分明。提耶动作极快,亲自细致地描摹誊抄了一份。再三确认无误后,原样卷好塞回,又用调好的土黄色松香凭记忆封好了口子。

  天气寒冷,不过片刻琴轸就已干透如初,缠了丝弦转回调音。神不知、鬼不觉。

  “主上得图,朅末复国有望。”

  “速去城中各处,撤除全部人等,走的时候仔细些,切不可痕迹太重。告诉大汗,浮提耶沙三日内来会。”

  死士们得令四散,提耶缓步走到窗前,一时空了下来,就着渐明的天光,宽大手掌来回抚过琴体。

  江姓皇族纵是他的仇敌,可凉国百足之虫,他是从未想过能动摇的。多年里,在菖都埋下的那些暗线,庞杂难收,如今无用了,要撤走也需些时日。剩下的这几日里……                        

                            

  眼前浮上一张粉团似的小圆脸,那个逼迫他还俗的人,吃个糕点,看个百戏就会笑,一句重话便会哭的人。接下来几日,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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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和内侍监已经私底下接了圣旨,将公主的婚事就放在新年二月里。

  这旨意是昨儿送了琵琶后,由瑶华宫的女官画偃,来串门时随口透露给韶光的。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小蛮才换了寝衣要去塌上。彷徨、幻想、犹豫,不知所措地挨过了一整夜。第二日一大早,她定着张难得苍白的小脸,早膳也不吃,下定决心没有回避。

  去鸿胪坊的路明明那么短,她却一个人磨蹭着,走了有小半个时辰。

  当院门被敲开,熟悉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时,她仰头惊讶地发现,男人下巴发青,似是未及净面,看面色也似未歇好一样。

  难道他也知道了?这是在为她犹豫吗?至少是在动摇吧。

  这个认知顿时打消了整夜的忐忑自弃,没什么好再遮掩的,她决定开诚布公地问了,或许他还需要些时日,父皇不该过早赐婚。

  然而,一件本遥不可及的事一旦有了希望,那么它破灭的时候,会比最初空白苍茫的时候,更让人难以接受。

  “……这些日子以来,贫僧想了许多。本也只是为乞活命,暂应了陛下的还俗之令。公主的厚爱,桩桩件件,世人皆要动容。只是,我不行。”

  这是断然拒绝了,言辞虽是客气,但他的神情语气,却是无一丝回旋余地了。

  “怎么果然还是不行吗?”江小蛮看得懂,她心里头一颤,垂死般挣扎道,“果然只有我觉着吃喝有趣吧……呀,南边,还有江南的地界,咱们去广陵玩儿……”                        

                            

  “公主!”提耶推过装琵琶的木盒,“人各有志,你只是一时执迷。”

  她看也不看那件国宝,眉睫慌乱地想要去抱他:“我知道,你家中人都没于兵乱天灾,是以再不愿入红尘受苦。你说生苦,说爱欲生怖,可我想对你好,也许往后承平盛世,就不一样了。”

  “承平盛世。”若有若无的一声低嗤,男人轻巧抬手,控制着力道将她推了开,“离乱、兵燹,只是你贵为公主瞧不见罢了,当今恶世,诸小国民苦,那些泥足庶民,朝生暮死都不一定。”

  “我不管,那和你又有何关,反正菖都平安,西北的事,不去看就好了。”

  这句话未说完,江小蛮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眉睫微颤间,她抬头,正好瞧见了他眼中的厌恶。只是一闪而过,却叫她倒抽了口凉气,刹那间失魂落魄起来。

  “不必再争辩了,是贫僧的罪业。拜别公主,从今后无缘。”

  木盒子被塞回她怀里时,江小蛮心尖儿一疼,可她还能抱稳了。如坠云雾地一步步往回走时,眼眶终是耐不住红了个彻底,一路走着,眼泪开闸似的,无声流个不停。最难受的是,怀里总归是高宗太爷爷的孤品宝琴,她不好砸了扔了,抱在怀里,越发觉着沉重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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